刘协见过鲜卑夷族的惨状,不太敢离他太近,只是不远不近地站着,神情关切,“裴卿今日没有早朝,早课时间也没进宫,朕甚为担忧,卿身体不适吗?”
裴景轻轻哼了一声,闭上眼不打算理他,片刻后又想起这样某人大约会不开心,一撩眼皮看着他,有气无力道,“谢陛下关心,臣好得很。”
“可是……”
“我没事!”裴景强硬地打断了那句话,他盯着小皇帝盯着半晌,直盯到对方有些许不自在,突然道,“朝廷似乎缺个尚书令?”
一刻钟后,刘协思考着回宫,很快下了一道旨意,征召荀彧为尚书令。
这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职,虽品级不高,但权职重大,为三独坐之一,对天子负责,是执行一切政令的首脑。
荀彧心情复杂地领了圣旨,天子刚从武安侯府出去,转头就发了这么一道旨意,想也知道是某个少年的手笔。他摩挲着这份绢帛,微微蹙眉。昨天少年的话太过骇人,不管是言辞中所涉及的家族内斗和对生命的漠视,还是所说过去的“三百年”,人真的能活三百年吗?少年到底是谁?又或者,他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人这样放下,但显然对方对自己还是有情义的,不然也不会放任自己离开,但是,和这样一个……怪物,生活在一起,他真的能坐到一如往昔吗?
曹操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恭喜文若了!”他一顿,“不知你与元琢发生了什么,但他虽然恶劣,对你却没得说,你们好好谈谈吧!”
荀彧的目光更复杂了,修长的手指捏紧帛书,蹙紧了眉。
既然当了官,第二天就得上朝了,荀彧在小黄门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颇为紧张地捏紧了手中玉圭,他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少年。不过他似乎不用担心这一点,因为裴景目不斜视地略过了他,随意地坐在武官首位。
众人被他浑身的血气一压,寒暄的声音都低了不少。今天的裴景完全不同以往,笑意逝去,那身气势再不掩饰,视线扫来都带着杀伐之感,上位者的模样完全展露,冷淡……不,是带着冰冷。
荀彧近乎出神地看着少年真实的模样,他知道了这人的残酷,却也知道了这人的痛苦,如果他真是少年三百年来的支柱,那如今的少年……他的心抽疼一瞬,想着,元琢心里一定也很疼吧?
夏去秋来,又至年关,所有的诸侯都回了自己的地盘,刘协处理朝政越来越得心应手,朝廷中所有人都绕着裴景走,而裴景也不在乎他们,我行我素,冰冷得让刘协都夹起了尾巴。
荀彧无数次地想着去见少年,但对方总是对他视若无睹,偶尔他下定决心递了拜帖也被送还,不给他任何解释言语的机会,好像他们两人从未相识。
陌路。
这个词出现在他脑子里,让他有些晕眩,他与元琢……当真就这样离散了吗?
不舍、心疼、想念……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这个冰冷残酷的武安侯,可事实上,曾经他只是伸出手,那层冰冷的盔甲就会为他褪下,露出里面娇软的少年。
现在还会吗?
他蹙眉闭了眼,焚香抚琴都不能止住他乱成一团的心。他起身披衣,提灯出府信步而行,路上巡夜的士兵喊住他,问清楚了姓名之后又恭敬放行,隐隐传来对话,“蠢小子,武安侯的吩咐都忘了!”
武安侯?
荀彧提声喊住那位百夫长,“敢问,武安侯有什么吩咐?”
士兵犹豫着低头行礼,“令君莫要为难我等!”
荀彧一顿,行礼道歉,等他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了侯府大门前,这里威严冷肃,分明今日除夕,却毫无布置,简直不像是侯府大门,反而像是被废弃的地方。因为裴景的摄人气势和冷漠的行为,半年来洛阳官员都摸清了和这位相处的最佳模式,离远点,别碍眼!也没有人提醒他年节之礼。
他心疼极了,想进去陪人过节,却不知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姿格。
裴景坐在高墙上,看着君子先生手里的提灯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侯府侍从士兵都有家人,他把人放回去合家团圆,诺大的府邸就他一个,颇为冷清,这种时候君子先生就极容易闯进他的脑子里,他心烦意乱,又懒得自己去开厚重的大门,干脆翻|墙,却看见了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人。
这人来这干什么呢?
他移开了眼睛,转身跳回了侯府院落。
厚重的开门声传来,荀彧抬眼看去,见到了那个如今冰冷的少年。
第30章 白首之约
裴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见他的君子先生眼里带了期待,微微使力握紧了大门的门闩,片刻后道,“寒风凛冽,荀令君要进来暖暖吗?”
这样生分的语气……
荀彧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垂眸拱手,“谢武安侯。”
他跟着少年绕过回廊,进入正厅,说是进来暖暖,但这里甚至比外面还要冷,裴景动手端来一个火盆,点燃推到他面前,然后坐到了主位上。
空气中泛着难言的寂静,荀彧蹙着眉看着垂眸拱袖的少年,还是忍不住心疼询问,“侯府没有侍人吗?元琢……”
他一顿,见少年冷冷看来改口,“武安侯身份贵重,怎能没个照顾的人?”
裴景靠在椅背上,被那些冰冷的铜雕硌得很不舒服,但他没动,“侍人都有家可归,我放他们回家了。”
荀彧一怔,忍了半年的话脱口而出,“元琢可否听我解释?给我一个机会?”
裴景死死地抿了唇,忍着些微的泪意,片刻后开口,“令君说笑,我与你也并不熟悉。”
荀彧红着眼微微摇头,“不熟悉?元琢,你我曾那样亲密无间,你我彼此心悦,我不信你就能这样放下!”
裴景抬眼看着房梁,轻轻吸了一口气,“放不下又如何?亲密无间又如何?你从不了解我。”
他轻笑,终于抬眼对上了荀彧的眼睛,“你对我的爱是我算计出来的,虚假的爱又有什么意义?颍川荀氏世代君子,倾慕者数不胜数,令君年岁也到了,或许还能娶一个贤良淑德门当户对的妻子,何苦自欺欺人,在一场假象里出不来呢?”
“元琢,我的爱是真的。”荀彧看着他,起身靠近,“或许爱的出现是因为你的算计,但我始终记得你在公孙瓒营里扑向我的样子,我不信连那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是!”裴景点头,再次避过了他的视线,“我承认,但这有用吗?你明明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明明说过!我信了你,可你看,你知道我是个怪物之后,不也吓得离开了吗?这世上有谁会爱一个怪物呢?”
荀彧就那样看着他,分明他们两人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我以前生死一线的时候总是想起你,想到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君子,就觉得,这世上还是有美好的,轻易死了太不划算。我想象你的模样,想象你的声音,想象你的性格,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所以我从不害怕独自一人。”
“可我来了这个世界,我居然遇见了你,我曾以为这大约是上苍赐予我的幸福。我忍不住想靠近你,又忍不住把你当成我的神祗,但我总觉得,你好像在我身边,却随时都会消失。”
裴景抬眸看他,又仿佛被烫到一样垂了眸子,“这是裴家骨子里的诅咒,姓裴的人不配有真情。”
“我让你走了,这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裴景轻轻叹息,“文若,求你了,要走就走个彻底,放过我吧!”
荀彧咽了咽酸涩的嗓子,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紧,“我若不走呢?”
裴景看着他,“我不敢信你了。”
“再信我一次!再信我一次好吗?”荀彧试探着握住他的手,触手冰凉。那只手却仿佛被针扎一样猝然后退,连少年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裴景死死地咬着牙,“别碰我!”他额上冒出青筋,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别再给我希望!”
荀彧看他半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人缓缓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坚定道,“元琢,再信我一次!”
裴景剧烈地喘息着,抬手按着他的胸膛,手背泛起青筋,紧紧攥起着他的衣襟,话里带了些哭腔,“要是你再走呢?我甚至都没办法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