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精疲力竭,嘴边却挂起了笑容。
朱羽不由得怔住,他的刀是不讲情面的,无时无刻不在窥觑安广厦的人头,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在身陷囹圄、性命攸关的危机面前,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禁发问:“你笑什么?”
安广厦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扬起嘴角,道:“因为我很高兴。”
“高兴终于能送死了吗?”
“当然不是,我高兴是因为我已看穿了你们的伎俩。”
朱羽一怔,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眼下琴师三人将安广厦围在擂台中央,好似猎人围住一只困兽,眼看困兽的体力所剩无几,只消再有十个回合,猎人便能够把困兽制伏,迎来彻底的胜利。
——他本是如此打算的。
可困兽却面带笑容,不紧不慢道:“你们的阵法与旁人不同,在于三人所持兵刃各不相同。旁人的阵法追求整齐划一,而你们却如奏乐一般,每个人采取各自的弦调,合在一起却能够携鸣共振,所以你们才敢以琴师自居,从前你们有五个人的时候,织出的阵法想必更加严密吧。”
朱羽冷冷道:“算你有点本事,可惜看穿得未免晚了一些。”
“不晚不晚,”安广厦面露喜色,道,“我方才聚精凝神,学习你们奏乐时的规律,现在已经能够分辨出你们每个人的音色了,原来乐律并不高深难懂,比我想象中简单得多。”
朱羽又是一愣,目光凝在安广厦的脸上——原来这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专注。因为他将所有的内力都调遣到双耳,努力听辨敌人的刀法,所以精神才如此疲惫。
想到此处,朱羽心下有些发紧,但脸上仍带着轻蔑的笑意:“我倒好奇你听见了什么?”
安广厦响亮答道:“一群乌合之众,一段靡靡之音。”
朱羽脸色一沉。
田宫和阮角也当即黑了脸。他们平日陪侍在薛玉冠身边,听得都是蜜糖似的话语,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田宫年纪最小,性情也最为冲动,将飞刀横持眼前,怒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他的飞刀从来不曾怜惜过旁人的性命,此刻已像嗜血的野兽一般急躁,迫不及待地闪耀着银白色的冷光。
安广厦再次摇头,道:“你错了,我很珍惜自己的命,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败类,我才不能死,我才要活下来,给你们点教训尝尝!”
三琴师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面对安广厦,已经全然无话可说。
他们奏出的乐曲在一瞬间突然加快,仿佛水流行至山崖尽头,沿着峭壁陡然跌落。冷刃铮鸣的声音撕破了风,连风都尖啸着为他们的旋律助力。
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汇聚在一处,光芒也挤进一线之间,犹如穿透石缝的日光一般闪耀。
他们一齐笑了,田宫的笑意最深,他的飞刀已迫不及待,他要用这道光,将大不敬之人勒死在囚笼中,叫天底下的侠客英豪从此敬畏他的名字。
他雀跃着出手,却感到手上骤然一轻。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飞刀没有来得及扎进敌人心脏,甚至没有来得及离开他的手心,便从刀刃根部被削断,如同孱弱的草叶一般凋零。
飞溅的刀刃疾驰着扎向他自己的肩膀。
他猛然回过神,飞快地侧身,失了凭依的刀刃贴着他的肩膀划过,向远处飞去,钉在擂台后方的立柱上。
他的弦音因此而中断。
朱羽和阮角也纷纷露出骇色,正因为他们每个人的音色都不相同,所以他们每一个都无法由同伴取代,只要有一人落败,三人织出的旋律便彻底溃散。
安广厦的手中,长枪的锋芒光彩熠熠,乌黑的眸子望向朱羽,眼里的锋芒也随之展露出来。朱羽这才发觉,敌人竟离自己如此之近,而方才这人对付田宫,用的竟是身后的那一面刀刃。
安广厦斩断田宫的飞刀时,非但没有浪费多少力气,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他的顿悟来得太迟,长枪临风抖出,势如破竹,径直挑向他的手底。
朱羽惯使长刀,擅攻不擅守,只是疏忽片刻,便被对方钻了空子,将他逼得接连后退数尺,才勉强保住了手中的兵刃不落,但三个人的琴阵就此崩离,只剩下阮角一人。
阮角手持弯刀,趁着安广厦向朱羽出枪的功夫,从侧面攻来。
长枪再凌厉,也不过只有一根杆,两块铁,顾及了前后,势必要疏忽左右,阮角瞄准的正是这样的机会,他的弯刀行迹鬼魅难测,就算安广厦急转枪势来对付他,也断然快不过他的招式变化。
果不其然,安广厦刚刚逼退朱羽,手中的枪杆来不及收回,便看到弯刀迫近,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阮角心下大快,高喝一声:“量你有三头六臂,也该用尽了!”
弯刀的圆刃朝外,迫向安广厦的喉咙,眼看要绞断他的喉管,割下他的头颅。
不可思议的是,刀刃竟被来自左右的两股力量死死地挡住,好似撞上了南墙一般。
安广厦手里的长枪竟从正中分开,变作两支短刺,稳稳地擎在左右两手中。
长枪转做双刺,身法大为不同,阮角尚未回过神,便被掀翻在地,弯刀狼狈脱手,被对方踩在脚下。
安广厦脚底踩着阮角的刀,手中的双剑抵住朱羽、田宫两人的喉咙。
不过片刻的功夫,三人便已用竭了手段,可他却还留有诸多余力没有使出。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用平淡的口吻道:“看来是我胜了。”
阮角瘫坐在地上,咒骂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田宫。
田宫则眯起眼睛,目光越过安广厦的肩膀,望向对面的朱羽。
朱羽是三人之中仅剩的没有失掉兵刃的一个,他垂下视线,缓缓地将长刀用左袖抹过,缓缓收进刀鞘。
安广厦也长舒了一口气。
他自然也没有看到,在擂台下方,一直缄默观战的薛玉冠,终于勾起嘴角,露出深深的笑意。
薛玉冠的笑容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连血衣帮的成员都露出诧色,问道:“帮主……他们三人落败了,你为何如此愉快?”
“落败?”薛玉冠摇了摇头,“不,他们不会落败的。”
仿佛在印证这番话似的,下一刻,安广厦的脚底霎地腾起一阵烟气。
*
烟气只有淡淡一层,好似新雨过后残留在空涧中的雾霭。若不是一阵风猛烈拂向袖底,安广厦甚至不会有所觉察,台下的观众更加看不见。
他们只看到安广厦的动作突然僵住。
随着烟气蒸腾,安广厦的视线蒙上一层白雾,湛蓝的天、远近交错的山峦、高耸入云的剑池,纷纷从他的视野中淡去。三个虎视眈眈的对手也变成三团模糊的影子,很快,他连影子也瞧不见了。
但他知道,那三人一定没有离开擂台。与。熙。彖。对。读。嘉。
他们一定还在等着,面带笑容,等待自己落入圈套,束手无策的时刻。
薛玉冠在台下摇着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不疾不徐道:“我这个人啊,只要看见自诩清高的名门望族,就恶心得吃不下饭,现在我的心里终于舒坦了,”边说边将视线转向身旁,“女侠,你呢,是不是也觉得畅快?”
“干我何事。”赤怜冷冷道,灰色的眸子有些阴郁,仿佛那些雾气也弥漫到她的眼中,遮去她心头的光。
薛玉冠笑道:“说来我还得谢谢你的独门暗器,这‘落九天’果然名不虚传,就连那高傲的少当家也难免落入凡尘,插翅难飞了。”
“他的下场与我无关。”赤怜打断对方的话,将表情藏在面纱之下,一双眼仍旧注视着台上的情形。
安广厦当然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
异样的烟雾不仅蒙蔽了他的眼,还阻塞了他的耳,比看不见更可怕的是听不见。他的耳畔嗡嗡作响,仿佛从万里高空中跌落,耳朵被剧烈的风麻痹,就连咫尺外的响动都无法分辨。
明知危险时刻潜伏在身旁,他却孤立无援,独自陷入敌人的陷阱中。
原来,这才是对方口中真正的囚笼。
他还不想死。
他非得活下来,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世人,西岭寨是无辜的,寨中数百个追随他的武人,不论老少,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从来没有犯过勾结外戚,为祸百姓,窥觑江山社稷的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