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41)

*

连夜的暴雨终于停歇,瀛洲岛好似一只疲惫的巨兽,在朝阳中睁开倦眼,孤身远顾。

远处的海浪依旧汹涌,八月是钱塘江潮倾泻的日子,偏偏海上又刮起猛烈的东南风,恶劣的天象两相叠加,使得海面上怒涛阵阵。海峡中没有一艘船通行,前一日还繁忙热闹的码头上,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今日本是武林大会召开的第一日。

然而一夜过去,瀛洲岛上的死者已经超过二十人,几乎每一个都死于暗算,其中既有官,也有船夫,更不乏妇孺之辈惨遭剖腹弃尸。尽管天极门弟子已将死者的尸身收敛掩埋,恐怖的留言还是不胫而走。酒馆客栈纷纷关门掩户,百姓纷纷藏身家中,不敢露面。

至于前来赴会的江湖人,泱泱数百,无处可去,只能依照约定前往擂台。

擂台设在铸剑庄正门外,占据山巅上的一片空场,四周没有遮拦,视野开阔。

空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剑池,一柄长长的石剑倒悬在空中,高比百尺危楼,八面用铁链拴着,剑锋垂向地面。好似一座宝塔,但比塔更孤耸,更巍峨。铁链上挂着一层朱锈,将石剑的长身衬托得愈发厚重。

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庄”的风采,石剑奠定了铸剑庄的基业,也象征着武林的繁盛,弥经数百年风霜雨雪,仍旧屹立不倒。

虽然石剑不倒,但此时此刻,铁链正发出哗啦啦的摩擦声,在山巅的风中摇荡不止。

这令人胆寒的声音灌进每个观者的耳朵里,将人心摇得一片涣散。

只有一个人神色笃定如旧,这人正站在擂台上,面对四方江湖人士,不躁也不馁。

这人便是今天的擂主,天极门掌门的爱子,段长涯。

不过他白衣飘飘的身影并未执剑,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飘飘的白纸,纸上勾画了两张大大的人影。

人影的面庞画得简单含糊,但身材却极突出,高矮悬殊好似一双父子。

段长涯面对众人,指着画像启口道:“这两人乃是昨夜残害妇孺的罪魁祸首,目前仍藏在暗中伺机作恶,倘若继续姑息,还会有无辜者受到牵连,因此,今日擂台的规矩也要改上一改。”

他说话时策动内力,声传千里,字字珠玑,高台上泱泱数百人都为他安静下来,都将目光投向他。

有人问道:“怎么个改法?”

“日落之前,谁能将两人的首级取来,呈予众人,谁便是今日擂台的胜者。”

又有人高声发问:“只要取到首级就算赢?不用与你比武了吗?”

段长涯点头道:“不用。”

众人哗然。

段长涯解释道:“如今瀛洲岛面临危机,岛上的无辜百姓只能仰仗诸位的保护。武林中人行事要讲侠义,除恶扬善比争抢风头更重要。只要能除掉这两个祸害,我愿将擂主的位置拱手相让。”

“什么人都算数吗?就算不是名门骄子,只要取得两人首级,你也承认?”

“没错,不问出身,只看战果。我段长涯绝不会食言。”

他所站的擂台就在剑池正下方,借了石剑的威严,显得肃穆而庄重。

他的身影也同样庄重,好似一面黑白分明的旗帜,飘在苍凉的天地间,兀自傲立着。

他背后的剑匣很长,古朴的黑木表面覆着蜿蜒的雕痕,看上去格外沉重。

他口中的话语却比剑匣更有分量。

他的话不多,但他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笔直的腰杆宣誓——哪怕世道漆如泥沼,但江湖中仍有仁义不死不灭。

他将悬赏的告示贴在立柱上,而后缓步走下擂台。

人群一阵沸腾,竟将锁链摇晃的声音也盖了过去。

*

段长涯绕往擂台左侧。

左右两侧是给宾客设置的席位,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能够清楚地看清打擂的情形,此刻高台上已聚集了一些人,正席上坐着铸剑庄庄主晏月华,东风堂堂主宋云归,以及平南世子南宫忧。陪侍在次席的都是各自的亲信,其中不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每一个都对莫邪剑虎视眈眈。今日是比武擂台的第一日,段长涯却语出惊人,擅自更改了规矩。人们的目光自然落在他的身上,各怀心思地打量着他。

一片沉默中,宋云归率先起身,拖着一只坡脚走到段长涯面前,握住他的手,道:“贤侄今日一言,大公无私,义薄云天,实在令我这老家伙刮目相看啊。”

段长涯拱手道:“宋先生言重了。”

两人之间的恭维与谦让,本来是世家之间稀松平常的对话,可落在晏月华的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意味。晏月华的性情与宋云归大相径庭,素来谨慎内敛,不苟言笑。铸剑庄坐落孤岛,离群索居,也有着几分避世的意思,奈何此番被卷入风波中,避而不得,他只能加倍谨慎,察言观色。就连眼神也比平时更锐利了几分,落在段长涯黑白分明的侧影上。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人群看到来人的脸,纷纷向两边退让,给骏马让出一条通路。

马背上的人容貌极出挑,发色浅淡,皮肤苍白,和段长涯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年纪要大得多,神色也沉敛得多,在身后十数名学徒的拥簇下,不怒而自威。

这人便是天极门掌门,段启昌。

南宫忧见状,也来到段长涯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爹这来势汹汹的,待会儿肯定不会放过你,你要不要躲一躲?”

段长涯却摇摇头,道:“我问心无愧,何必要躲。”

南宫忧叹了口气:“唉,你们两个果真是父子不假,连脾气也都一个样。不论我怎么周旋,你们哪个都不领情。”

转眼间,段启昌已翻身下马,快步登上高台,他身后的学徒亦步亦趋地跟着,与他一同来到段长涯面前,刚要抱拳鞠躬,问候少主,便被他一个手势挡了回去。

他盯着段长涯的脸,沉声问道:“你在胡闹什么?”

段长涯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闪,道:“父亲,我没有胡闹,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以我一人之力不足以追凶伐恶,必须借助众力。”

“深思熟虑?你同我商议过了吗?”

“事发突然,人命关天,我尚来不及与父亲商议。”

“来不及商议就自作主张,你把长辈当做什么了?你以为武林规矩是你小时候的练字帖,可以随意涂写的吗?”

面对父亲的苛责,段长涯沉默片刻,反问道:“我以为武林唯一的规矩是仗剑除恶,匡扶侠义,难道我错了吗?”

“你……”段启昌被他气得哽住喉咙,隔了一会儿才说,“武林大会并不给你一个人办的,你这般肆意妄为,可曾考虑过旁人?”

段长涯欠身一让,将视线转向身后,提声道:“请教两位长辈,晚辈方才的做法是否妥当?”

他的目光扫过宋云归和晏月华。两人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变了。

他们的脸上仿佛写着——好个大胆的年轻人,竟敢将问题抛到我们手中。

宋云归率先露出笑容,答道:“贤侄有心为善,是天大的好事,段兄何必要责备他。”

晏月华也开口道:“如今瀛洲岛祸乱丛生,人心岌岌可危,若是能以此举除去渣滓败类,重新换回武林团结清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段启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声,转向自家爱子,道:“既然二位长辈都点了头,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但你可要想好,你已经打算把胜者的位置拱手相让了吗?”

段长涯挑眉道:“当然不会,我也要出手追凶。”

段启昌哼了一声:“就凭你一个人?追凶可不是操练,没你想的那般轻松。”

“当然不只我一个人,”段长涯答道,“还有我的朋友。”

段启昌大惊:“你竟有朋友?”

段长涯:“……”

*

此时此刻,柳红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当然不知道,段长涯正将他的名姓当众道出,引得世家子弟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他只记得自己正在扮演恶人,为了尽职尽责地出演,他就连打喷嚏也比平时更用力。

他赶着一驾华贵的马车。

玉盖垂帷,雕龙画凤,就连给马车夫歇脚的座椅都铺了一层雪白的棉衬,用金丝蚕布裹着,柔软而舒适。

柳红枫几乎陷在这张软垫里,背倚着厢身,双臂抱在胸前,两只脚高高抬起,架在车衡木上,脚后跟垫着凤尾雕饰,不住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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