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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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段长涯的口吻太过沉重,他身边的两人也相继陷入沉默。

三人躲在船身的庇护下,暂时远离了危险,但甲板上的喧嚣声却源源不断地灌入三人的耳朵。

夺船的激战还在持续。失去栖身之处的武林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眼下,前仆后继,拼了命地厮杀。

他们的对手也不简单,一半是东风堂弟子,一半是朝廷官差,结成密不透风的剑阵,像一堵铜墙铁壁似的,拦在他们面前。

对方不仅武艺更胜一筹,就连兵刃也更加齐整。与之相比,武林人的攻势散乱无章,好似一群不知好歹的飞蛾,硬着头皮扑上去,却被熊熊炽焰烧断翅膀,落得粉身碎骨。

但他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实在被压抑得太久了,在瀛洲岛度过的短短数日间,多少人割舍尊严,遗失荣耀,犯下令人不齿的劣行。此时此刻,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苏醒,终于寻回了骨子里的骄傲。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莽夫刁民,像是一滴滴浊水,各具丑瑕,难与俗世相融。他们需要的是一片澎湃的活水,一条奔涌的洪流,唯有被托上风口浪尖的时刻,他们的灵魂才终于被泽阳光,熠熠生辉。

江湖在何处?眼下这首孤船,便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江湖。

然而,他们的江湖落入奸人之手,若想夺回失物,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激烈的厮杀中,不断有人殒命当场,带着一身伤痕跌下甲板,坠入脚下的冷海。

柳千浮在冷海上,看到有人坠落,本能地伸手去救,然而,一个孩童的手臂太短,实在触不到人间种种悲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影被怒涛卷走,一个鲜活的生命被碾成碎片。

柳红枫不得不紧紧捏着柳千的肩膀,藉此保证这小鬼不会步入逝者的后尘。

柳千缩起肩膀,低下头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被杀了。”

他的手指在打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在瀛洲岛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在目睹了残酷的死亡后,他也曾不顾一切地扑进柳红枫的怀里,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瑟瑟发抖。

柳红枫看在眼里,不由得抬起手,搭在柳千的头顶,试图安慰他。

可是,柳千却躲开了柳红枫的掌心,抬起一只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像是下决心要将脆弱的面目抹去似的,而后,他再度仰起头,道:“倘若宋云归谋逆得逞,死的人只怕会更多。”

他的话令段长涯呆住了:“谋逆?你说谁要谋逆?”

柳千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方才躲在船舱里,听见宋云归与那个姓李的捕快勾结,说要一起帮助平南王谋逆。”

段长涯更是诧异,凝着柳千,一字一句问道:“你真的没有听错么?南宫氏历代家主曾数次带兵平定边乱,立下赫赫战功。故而才被册封为平南王。谋逆的罪名,可不是随便就能扣上去的。”

许是段长涯的神色太过肃穆,柳千吓得缩紧了肩膀,但他还是点点头,道:“我真的没听错,千真万确。他不仅说了谋逆的事,还提起什么什么印鉴。”

段长涯又是一怔,立刻扳过柳千的肩膀,问道:“印鉴怎么了?”

柳千一面摇头,一面道:“我也不太懂,他只说那印鉴是四两拨千斤的筹码。”

段长涯缓缓放开柳千,但眉心的褶皱却更深了一层。

柳红枫试探地问道:“莫非你有头绪了么?”

段长涯道:“没有具体的线索,但天极门素来与朝廷交好,许多守城戍边的武将,都曾是父亲的亲传弟子。”

柳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像是被两人如临大敌的态度感染,也跟着绞紧了手指,问道:“那岂不是很糟么……?”

柳红枫苦笑道:“糟得很,他怕是要将天下人一同卷入战火。”

柳千怔了一下,立刻摇头道:“打仗不好,若是真的打起仗来,我每天都要医很多人……难道就没有阻止打仗的法子么?”

柳红枫望进柳千的眼睛,心下忽地感到几分恍然。在沉默中,他听到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厮杀声,叫喊声,似乎夹杂着许多熟悉的声音。他想,又有多少熟悉的性命将在这个夜晚陨落。

良久过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终于点了点头,道:“有。”

话毕,他便撑起手臂,半个身子离开水面,打算攀上浮木。

柳千睁大了眼睛,几乎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走,你又打算抛下我不管吗?”

柳红枫停下动作,短暂回过身,悬在半空的手掌迟疑了片刻,终于落在柳千的头顶:“小鬼,你留下来,与段长涯共同进退,你一定保护他平安到达岸上。因为你说的四两拨千斤的筹码,此刻就在他的手上。”

柳千怔住了,隔了半晌才问:“那你呢?”

柳红枫勾起嘴角:“你不是想阻止宋云归吗,我这就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柳千仍没有放开手,咬着牙关,艰难问道:“……非得你去不可么?”

柳红枫眨了眨眼,道:“因为我也曾是他的帮凶,我的心思太狭隘,才让他如愿以偿,逍遥至今。只有偿清这些过失,我这辈子才算没有白活。”

他的话音刚落,段长涯便开口道:“我随你一起去,我也与你一样有罪。”

柳红枫凝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罪是什么?是段氏祖上因着修习剑术走火入魔,在血脉中留下了狂病的种子。你的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对么?”

段长涯点了点头。

柳红枫却只是摇头:“你父亲上当受骗了,所谓血脉中继承的狂病,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什么?”段长涯难掩惊色,愕然地看着对方,“是谁骗了他?如何骗了他?”

柳红枫凝着那双乌黑的眸子,许久没有作答。

一向沉默寡言的段长涯却主动追问道:“倘若狂病是假的,我失手伤人又是怎么回事?”

柳红枫垂下手,手指轻轻爬上对方的脸颊,道:“真正的理由你不必追究了,你只要知道往后绝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我没有骗你,长涯,你一定要信我的话。”

第二十六章 破天光

许久以来,柳红枫第一次直呼段长涯的名字。

在话语吐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两个简单的音节,却变成一条杠杆,撬开了他一直以来封存的心声。

不是昨夜相拥于火海的时刻,也不是方才协力渡水的时刻。

偏偏是在诀别前夕,他胸中的情绪骤然卷起千层浪涛,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拗着,被迫转回头,凝向咫尺外的人。

段长涯的脸上湿漉漉的,水珠源源不断地滚过颧骨突出的棱角,又顺着尖利的下颚滑入黑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凌乱的发丝贴在颊上,显得有些颓败。但他眸子始终明亮澄澈,就像他蓬勃昂扬的魂魄一般。

柳红枫无数次地想,老天怎会造出这样一个生灵,独闯江湖十载,他也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庸庸碌碌的人群从他的眼前经过,留下一条条相似的影子,无外乎善与恶,贪与欲,情与痴,他曾以为俗世中的风景不过如此,直到段长涯闯进他的视野。在一片云烟浩海中,唯独这人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令人捉摸不透,预料不及。

不论是冰冷刺骨的水,还是弥天盖日的火,都无法使这人染上浊色,你若是只看他的眼睛,决无法想象他究竟背负了怎样沉重的命运。

柳红枫终于承认,从第一次看见段长涯时,他便已被深深吸引,再难移开视线。

原来藏匿爱意,比忘却仇恨还要更难。他柳红枫是个胆小鬼,只有在诀别前夕,才能直面自己的心。

在诀别将至的时刻,他心中的郁结终于释开,他不再同自己角力,在与段长涯的较量中,他心甘情愿承认失败,缴械投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温和,就连口吻也透着柔意:“我走了,你保重,可别被你那野心勃勃的外公抓了去。”

话毕,他慢慢转过头,将被磁石牵引的视线竭力移开。

然而,段长涯却不肯放过他,像是征服者宣告胜利似的,迅速伸出手,一把握住他的腕。

柳红枫挑起眉毛看他:“干嘛?你该不会跟那小鬼一般见识,不敢一个人呆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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