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45)

李青迎上宋云归的视线,在那双眼底看到笃实充沛的信念。

他所带来的官兵,方才遭到囚徒一番顽抗,早已失了斗志,溃不成军,反倒是宋云归的队伍仍旧精神抖擞,势在必得。

他终于点头道:“我愿与宋堂主一同谋事。”

宋云归露出笑容,向他伸出手:“平南王素来求贤若渴,惜才如命。李大人往后再不必担心遭到冷落了。”

李青点点头,但随即露出疑色,问道:“我只怕那段启昌的儿子还活着,会坏了大事。”

“放心吧,昨晚他已经死在火海里,除非借尸还魂,否则便再也无力回天了。”

*

次船载着宋云归一行人,渐渐向头船靠近。

天色已经黑了,风雨却没有缓和的趋势,海面犹如一片漆黑的洞穴,肆虐的波浪拧成漩涡,仿佛要将世间万物卷入其中。

除却风声雨声之外,黑暗中还夹杂着阵阵厮杀声。

头船上的乘客还在竭力挣扎,宛如困兽倦鸟,于绝望的境遇中互相撕咬,争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听着他们发出的不堪声响,宋云归忍不住扬起嘴角。

李青也将目光投向远处,隐约看到几个人扒着船沿,仿佛在翘首期盼什么似的,拼命挥舞双臂。他们的身影浮在数丈开外的甲板上,随着海浪激荡不止。

李青转向宋云归,道:“那船上似乎有人在向你招手。”

宋云归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便答道:“是我按插的人手。”

李青挑起眉毛看着他:“莫非夺船的主意也是你教唆的?”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李大人可听过西岭寨的名号?”

李青道:“自然听过,西岭寨中集结了一群自发戍边的义士,本来在武林中小有名气,只可惜因着一部分人与外濮勾结,犯下通敌叛国之罪,从此身败名裂。”

宋云归道:“你说的那一部分人,正是我按插的人手。我要他们夺下头船,尽可能将异己除尽,而后,我便会将他们夺下的舰船并入陈将军的船队,助他们东山再起,大展宏图。”

李青怔了一下,点头道:“原来如此,任谁也不能拒绝如此丰厚的诱惑。”

宋云归微微笑道:“自然不能。”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艘船底已被你动过手脚。”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宋云归竟将手杖松开,随意丢到脚边,而后迈着稳健的步伐踱到船舷处,扶着栏杆眺去,仿佛在欣赏那艘庞然大物堕入穷途末路时的模样。

李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原来宋堂主的腿疾也是假的。”

宋云归道:“我的腿确实一度受伤,不过早就痊愈了,在受伤的时日里,我却领悟到一个珍贵的道理。只要我拿着手杖,江湖人便会低估我的本事,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越是藐视我,我的顾忌便越少。所以我才一直留着这支手杖,直到他们都倒下为止。”

他的口吻就像足下的船板一样轻盈。而在不远处,头船愈发倾斜,沉重的身躯有大半没入海水。两船的距离进一步拉近,近得足够他看清船上的乘客。张独眼慌乱无措的陋态尽收眼底,活像是一只被火烧屁股的猩猩。

李青问道:“如此说来,宋堂主是不打算救他们了?”

宋云归道:“当然了。他们枉顾侠义信善,为了一己私利将昔日同伴扔下海,他们实在应该得到如今的报应。”

李青望着他的侧脸,道:“原来宋堂主打算替天行道。”

宋云归却摇摇头:“李大人,你误会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至于天道?苍天本就无道可言,否则,又怎会纵容人世朽堕至此。”

他说得无比笃定,因为他过往的人生便是坚实的例证。他的人生根植于烂泥腐壤,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允许一条蝼蚁沿着肮脏的轨迹爬上江湖之巅。

一路上,他见了太多丑陋。

他看到方无相跃下清光涯,泥塑的佛身沾染罪业,从此再难轮回往生。

他看到赤怜葬身烈火,以薄命红颜滋养蚀骨冥蝶,将仇人的鲜血涂满黄泉路。

他看到晏千帆殒于月下,孤注一掷挽回旧日盟约,却只换得铸剑庄铜门紧闭,西岭寨崩离瓦解。

弃而不可追,失而不可得,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坐视热血冷却,韶华凋零,精魂夭折,壮志辜绝,怎会坐视执剑问天的佼佼者空怀满腔希冀,却落得可悲可笑的下场。

苍天不悯情义,人间亦容不下一片无垢的江湖。

所以,他变得铁石心肠,奸猾狡诈,江湖中的名门世家,或忌惮先祖遗威,或忧心后世荣华,难免束手束脚,不能尽兴。而他宋云归无祖无后,孑然一身,生死不畏。饶是行遍天下穷凶极恶,也全无顾虑。

他将视线投远,眼看头船还飘在海上,只剩一息尚存,在浪尖上飘摇,却迟迟没有翻覆,他身边的属下已渐渐失去耐心,问道:“堂主,那船好像停住不动了。”

眼看头船的甲板上已经空空如也,除了噤若寒蝉的船夫之外,其余武林人都被扔下了海,但船身还在不断下沉,想必张独眼一行人正在绝望中饱受煎熬。

宋云归道:“金泽,你去将船尖上的木鞘卸了吧。”

金泽迅速会意,点头应了一声,便指挥船夫将包在船尖的木料卸去。

两片活木之间,竟夹着一段钢刃,足有一人多高,紧贴着龙骨,在晦暗的夜色中闪闪发亮。

本来在水战之中,福船会在侧舷搭载火炮,以便应敌。但两艘福船毕竟打着救人的旗号,终究不能太明目张胆,所以,他便退而求其次,将玄机藏在船尖。

过往,在炮尚未问世的年代,人们便凭借船尖上的利刃彼此交锋,一争高下。

这些知识,都是平南王传授给他的。

平南王甚至答应他,大业既成,便将南宫忧一并交给他。

皇亲国戚于他而言本是尊贵难攀的云端之人,更何况异袖之癖不为俗世礼法所容。他与平南世子之间,本来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不过,只要度过今晚,他便可以不再顾忌世人的妒讳,尽情将南宫忧拉入俗尘,据为己有。

他已等不及这一刻的到来。

次船再一次鼓满风帆,骤然加快速度,向着头船驶去。

南宫忧就站在他的身边,双手撑着栏杆,紧咬着嘴唇,面带痛苦,清瘦的身躯在风雨中挺直,宽大的衣衫沿着肩胛鼓起,好似一双虚弱的羽翼。

他露出笑容,揽过对方的肩膀,靠在自己肩上,将羽翼拢束在臂弯之间。

他的心中腾起一阵快意,甚至低语道:“从今往后,你便只有依靠我了。”

南宫忧发出微弱的气音,仿佛在叹息。

细小的声响飘至半空,很快便消失不见。

然而,乘风破浪的利刃却像是被这声音勾住似的,戛然停在半途。

*

意料外的遭遇来得太过突然,宋云归一时陷入迷惑,竟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脚下的船身像是被缝住了似的,停滞在原处,任由波浪翻涌,却无法再向前一步,只是无谓地上下颠簸。

眼看钢刃只差毫厘,便楔进敌人的心腹。

然而,冥冥中仿佛有天意作祟,从未怜悯人世的苍天,却在漆黑的夜里探出手臂,轻轻护住对面摇摇欲坠的福船。

宋云归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竟像是忽地丢了魂儿似的,呆然愣在原地。

直到金泽的声音将他唤回。

金泽扒着船舷边的栏杆,俯身下探,随即发出惊呼:“有人!水里怎么有人!!”

在他的视野前方,次船的船底,竟浮着一只空木桶。几个人影扒在木桶周围,随着疾风的节律,在海水里颠簸浮沉。

浪条时而翻卷,时而拧动,使咸涩的海水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汩汩的白沫盖着大大小小的漩涡,血肉之躯落入其中,并不比一块破布更结实。

可是,水中的人却像是不怕死似的,甩去满头水花,高高仰起头。

金泽在惊愕中睁大了眼睛,他已经察觉到异状,这群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中的一个手攥绳钩,细长的钩爪恰巧勾在船侧的凸梁上,绳子在水中绷紧,使木桶始终贴着船身而动,不至于被浪推开。而余下的几人则齐心协力,竟将悬在船侧的铁锚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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