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56)

看清人世的真相是一件痛苦的事,更痛苦的是明明已经看清,却仍要擎着笔墨,竭力发光,照亮更多被黑暗所囚,彷徨无措的生灵。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在南疆出生,落地时便被寄予厚望,要用自己的性命守护这片土地,就像守护生命中至爱之人。他承下这份希望,无怨无悔地祭献自己的人生,可他最怕真心错付,理想破灭,因为他知道火焰燃烧得愈是炽热,火焰熄灭后的灰烬便堆积得愈是深厚。

他的命不久矣,或许很快就要与这人世辞别,但他不能说出这个秘密,他只想在此身灰飞烟灭之前,给屋檐下的寒士留下一捧热火,一个健全的名声。

可他的光太小,力太弱,仅靠他的肩膀,又怎能撼动一个时代,撑起一片家国。

张独眼的独眼仍旧牢牢地盯守着他,企盼他的答案。

乌云飘过头顶,像一片骤然漫开的漩涡似的,将他身边的光芒吸走,他站在突如其来的阴影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但一阵风起,拂过杨柳坡,坡上的草木纷纷低下头,头顶的云也像是一起藏起了尾巴。天光骤然就亮了,伴随着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

“我相信西岭寨没有作恶,更没有通敌叛、、、国。”

这是一个响亮的声音。

声音虽然响亮,却不粗野,反倒像是迎风飘动的铃铛一般,清脆而富有生命力。

是女子的声音。

他回过头:“你是……?”

“东风堂,木雪,”女子对他抱拳势礼,“昨日擂台,承蒙相助。”

安广厦想起了她的模样,她正是被血衣帮那三个胡搅蛮缠的琴师以奸计纠缠的女子。

木雪由远及近,身影极出挑,就连张独眼也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她。

张独眼从来没有娶过媳妇,因为他的家太脏太乱,不讨姑娘喜欢,所以他知道姑娘一向最怕脏,最讨厌臭味。

但木雪却径直往安广厦面前走去,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像是根本没有闻到对方身上又脏又臭的味道。

单凭这一点,木雪已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加出乎西岭寨众的意料。

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环视一圈,而后开口道:“各位,我方才刚刚将那间馄饨铺子包下来,银两已经付过了,各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去坐一坐,吃几碗馄饨吧。”

西岭寨众个个将惊讶写在脸上,但没有人动脚。木雪见他们仍站在原地,又说:“是我做主宴请宾客,哪个敢不同意,我去同他理论。”

西岭寨众面面相觑,还是没有人动。

木雪怔了证,幡然醒悟,转向安广厦,道:“看来由我说话不管用,非得你这个做当家的亲口允过才是。”

安广厦与她视线相触,沉默了片刻,转身道:“大家去吧。”

一行饥肠辘辘的人像是脱缰的马,一声令下,立刻往馄饨铺的方向飞奔而去。

围观百姓看在眼里,有人面露凶光,试图阻止,却被木雪挨个瞪了回来,最后竟无一人做声。

木雪又走到开布行的伙计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只明晃晃的银锭,按进对方手里:“劳烦这位兄台,带我的朋友去洗个澡,而后为他置办一身崭新的衣裳。”

那伙计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神色唯唯诺诺,一直左顾右盼,此刻忽地握住一整只银锭,连声音都发起抖来:“用……用不了这么多钱。”

木雪莞尔一笑,道:“是么?可我一时也没带碎银,不如多余的钱你自己留着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伙计点头如捣蒜。

木雪心满意足,这才回到安广厦身边,道:“安少侠,你随他去吧。”

“姑娘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

“你就别推脱了,虽然我不介意,但你一直用这般样子站在我面前,别人会说你轻薄怠慢,我的脸面也挂不住。”

安广厦露出愧色,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劳烦姑娘稍候。”

木雪随两人同去,就候在布行门口,听到一些闲言碎语飘过耳朵,也不甚在意,只是低头砥磨着两根峨眉刺。安广厦的动作也很快,去了不过一碗馄饨的功夫,迈出店门的时候,便又是那个干净利落的少当家了。

西岭寨众也都吃饱了肚子,和木雪一起望着布行的门,却在他现身的时候,一股脑地端起碗,埋低脑袋,像是要用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压过抽噎。

只有木雪冲他招了招手,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格外精神。

安广厦只觉得胸口涌上一阵热意,当即大步上前,深深鞠躬道:“木姑娘雪中送炭,安某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木雪道:“我们堂主求贤若渴,安少侠若是不嫌,不妨带着诸位兄弟与我同往东风堂一坐。”

安广厦一怔,很快答道:“承蒙宋堂主垂青,但西岭寨虽然落魄,却没有寄人篱下的意思,还望姑娘见谅。”

木雪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耸肩道:“我已猜到你的答案,你要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赢下武林大会,拿到莫邪剑,为西岭寨正名,是不是?”

“是。”安广厦答得坦荡。

木雪却皱起眉头,突然凑到安广厦面前,刻意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莫邪剑被人窃走了。”

*

简单几个字,让安广厦第一次失了冷静,将惊诧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木雪看了一眼天光,道:“大约两个时辰前。”

“可有查出是何人所窃?”

木雪只是摇头:“铸剑庄一向守备森严,那藏剑的峥嵘阁更是固若金汤,外人就连接近都不容易,更别说窃剑后全身而退。”

安广厦皱眉:“你的意思是……”

木雪只是叹了一声,道:“我不便妄加揣测,只是窃剑一事,关乎武林大会的进程,照理说应当由三家协力出谋划策,尽早将名剑寻回,方能息事,可晏月华却迅速封锁了消息,不愿让旁人知晓,东风堂也是探听之后才了解的。我想晏庄主的思量,一定比你所预料还要繁杂。”

安广厦苦笑道:“江湖一向都是如此。”

木雪的口吻却充满热忱:“或许如此,但东风堂素来重用贤良,况且宋堂主也是南疆平民出身,比旁人更加明白边疆百姓的疾苦。他一直对西岭寨的功绩赞誉有加,也相信诸位绝不是通敌叛、、、国的小人,所以才命我施以援手。”

安广厦一怔,随即颔首道:“木姑娘愿意将如此重要的消息照实相告,在下很是感激。但西岭寨并没有与东风堂结盟的打算。”

木雪听到这般直白的拒绝,也露出诧色:“为什么?如今时局叵测,我们更应当联手并进,我愿用名声担保,东风堂绝不会怠慢西岭寨的兄弟。”

这是一个何其慷慨的邀请,何其郑重的承诺。

安广厦不由得仔细凝着对面的女子,未经胭脂描摹的眉眼很是寡淡,但偏又透出她不加掩饰的真诚,世间漂亮的女人有许多,好似路旁的繁花锦簇,可眼前这位却兀自在繁花从中脱颖而出,用并不美丽的姿态伸展抱负,像是要用枝桠将天际捅出个窟窿似的。

安广厦望她的眼神中含了几分敬意,显得格外郑重。

正因为如此,他在摇头时的模样也格外令人寒心。

“抱歉,恐怕要辜负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木雪望着他,许久后,终于叹了一声,道:“看来我的话还是不足以使你信服。”

“并非姑娘的过失,”安广厦道,“西岭寨已经名誉扫地,你还是不要与我牵扯太深得好。”

木雪的神色也微微生变,挑起的眉梢露出几分讶异,却又很快被她重新藏了起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口吻已经变得礼貌又疏离:“那你保重。”

“你也一样。”安广厦道。

木雪点点头,转身便走,安广厦目送她的背影,见她刻意将肩背挺得很直,但仍旧掩不住身形的纤瘦。

不知从哪儿生出一阵冲动,他竟向前追了几步,开口道,“木姑娘,你说铸剑庄并不希望消息走漏,可宋堂主又是如何探查得出。你如此笃信于他,可有没有怀疑过,他刻意探查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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