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马行街离皇宫并不算太远,绕城北入拱宸门便是大内,转入临华门至皇家后苑——他们即将在此处叩谢天子的‘赐婚’。
“低头,垂眼,少说话。这里本不是宫外男子能来的地方,只因官家尚未大婚,又亲下了特旨,这才给你开了个特例。务必要谨言慎行,知道了吗?”
陈琳的叮嘱,孙山不仅连声答应,而且连连点头,显得很没风骨。
不过孙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再怎么学做士子,他骨子里也还是一条山中犬,如今要拜见神州龙,自然要表现出绝对的尊敬。
哪怕那条真龙只有十四岁的年纪,根本还是个半大孩子。
孙山心中也是暗暗好奇,以他现在的身份,到底会受到当今天子怎样的对待呢?
官家
今日没有早朝,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公务。
皇宋太大了,天南海北,处理不完的政事。然而作为一个女子,能够实际上执掌天下,号令四方,将男人们尽数踩在脚下。这绝妙的滋味,华夏悠悠数千年间又有几人尝过?便是累些也值得。
可惜,做皇帝的执掌天下,还有皇后帮着治理后宫。而太后执掌天下,就只能一肩挑两担,无人分忧啊!
刘娥放下手中的奏章,将殿外等候多时的刘从德和罗氏宣了进来。
“柳儿和那个孙山进宫了,这就是你急着禀告的大事?”
听了刘从德的汇报,刘娥波澜不惊,只是淡然地饮了一口茶。
党项人终于在省嵬山筑起了一座城池,由此便对南面的吐蕃诸部有了更强的控制力。这才是真正的大事!相比之下,一个小宫女的小花招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刘从德何曾心怀天下,他向来只能看到眼前。
方才在那所谓的陈府,刘从德被柳儿决绝的样子所慑,一时没多想,就答应了她入宫。
后来回过味来,他又怕此事办得马虎不好交待,就急匆匆地带着罗氏进宫求见。
见刘娥毫不在意的反应,刘从德总算松一口气,至少没挨骂。
“是侄儿唐突了,柳儿守约破身,理当进宫面圣,不值得为此事烦扰姑母。”
“守约?破身?哈哈哈哈!”刘娥笑得开怀,“你们多半被那丫头骗了。罗氏,你可仔细查验过了?”
“回禀太后娘娘,奴婢昨晚在屋外听到了响动,看见了人影。今早验过了床单上的落红,那柳儿腿脚也不甚灵便的样子,还断发自残,想来……应是真的破了身。”
“那她的面相可有异样?腰肢体态有无变化?罗氏你也是老宫人了,这些还是会看的吧?”
罗氏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因那柳儿举着剪子自残,奴婢一时慌乱,就没看得太仔细……”
刘娥目闪神光,用手指轻轻叩着刚刚看过的奏章,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哼,那丫头赌的就是你一时慌乱!她若不当众剪发,哀家说不准就信了她。当真心灰意冷断发葬情,一晚上的时间为何不剪?还不用担心被人阻拦。那头发就是剪给你们看的!”
刘从德和罗氏面面相觑,而刘娥则兴致高昂,继续说了下去。
“别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柳儿的父母是谁,她自己知道吗?若真信这《孝经》里的话,她敢给自己起个陈庭柳的名字,丢开祖宗往陈琳身上贴?呵呵,这手段说不定还是陈琳教她的呢。”刘娥轻轻偏了一下头,略作思索,又说,“唔……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那就更有趣了!”
刘从德可不觉得有趣,他恼怒得很:
“柳儿那贱婢竟敢欺我刘家人?侄儿这就将她赶出宫去!”
然而刘娥十分冷静,她微微抬起手制止了刘从德。
“不。官家是在哪里见她?”
“是在后苑的连心亭。”
“好,这奏章批得累了,哀家也该去后苑散散心了呢。”
刘娥仍是满脸的笑容,就和她刚刚进宫,面对诸多对手时一样。
孙山并不知道太后即将驾临。此时他正站在后苑连心亭外,低头,垂眼,默不作声,就如同陈琳要求的那样。
官家就在亭中拉着陈庭柳说话,根本没有理会随行的孙山。
虽然只是行礼时匆匆一瞥,但这一次孙山将天子赵祯的相貌看了个清清楚楚。
十四岁的少年,说粉雕玉琢吧,他没有那么嫩;说玉树临风呢,他又有点太小了。不过总归离不开一个玉字——温润,儒雅,高洁,好一个玉面郎君!
只不过眼下的赵祯正哭得好不伤心,再好看的面容也会是扭曲的样子吧。
孙山不禁在心中长叹——人可以闭上眼睛,为什么就不能闭上耳朵呢?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听赵祯跟陈庭柳诉衷情,可那些话一个劲往耳朵里钻,他躲不掉啊!
“柳儿姐姐……你不在宫中,朕……我很孤单,可谓寝食难安!大娘娘威势日盛,对我多有苛责。无论我如何努力,都难得她一声赞许。不得骄纵,不许享乐,不可懈怠……朕明白,肩负天下者当如是。可是与爱人相伴相守又有何过错?有柳儿姐姐你在身边,我定能做一个更好的君王!可大娘娘她……她从不听我说话。我说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被她说教一番,仿佛这天下间的道理全都握在她手!……只有你,柳儿姐姐,只有你真心愿听我在说什么……”
是的,从两人见面开始,就一直是赵祯在说话,陈庭柳一言未发。
这是专心聆听?不太对吧……
孙山实在耐不住好奇,偷偷抬起半个脸瞄向亭中。
只见赵祯和陈庭柳并肩同坐,赵祯抓着伊人的手,泪如雨下。
黄袍泪染玉龙泣,红墙霜覆鸾凤啼。
少君不问天下事,独叹寒榻无爱妻。
如此天子,与孙山想象中,或者该说期待中的实在大有不同。他方才还在担心,若是赵祯当场校考于他,或四书五经吟诗作赋,或西北边事九州农桑,到底该怎样才能答得尽善尽美。可现在看来,咱们大宋的官家或许根本就没这个闲心。
再看陈庭柳,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赵祯看。
不不不,这绝不是什么深情凝视,而是……端详打量?难道是在细数,分别期间爱人的每一处变化?
而赵祯说了许久,也终于察觉到不对。
“柳儿姐姐,你怎得都不说话?可是生我的气了?”
陈庭柳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微微倾向赵祯,小心翼翼地说道:
“受益啊,电脑有那么好玩吗?”
又来了,陈庭柳的怪言怪语,孙山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
而赵祯似乎是头一回见识,直接愣住了。
“嗯?殿……瑙?柳儿姐姐在说什么?”
陈庭柳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她皱皱眉头,心有不甘的样子,而后又说了一句怪话。
“赵受益,你那艘游艇其实难看得很!”
孙山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这是在回答赵祯的问题?听口气倒像是在故意激怒对方。至于游艇什么的,应该是指船吧……金明池里的船吗?
赵祯应该也是如此理解的。
“是在说金明池里的龙舟吗?那次并非是有意不带你去,只是大娘娘不许。待日后朕亲政了,必定会带柳儿姐姐畅游金明池。若是姐姐觉得龙舟不好看,朕就命他们再造新的,直到你满意为止!”
明明受了顶撞,赵祯不仅毫不生气,反而还许下了好处。这位天子或许还有诸多不足,但至少拥有一颗仁心吧。
孙山如此叹着,再看陈庭柳,不仅面无喜色,甚至还在眉宇间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伤感,像是孤寂,像是落寞。
这可是孙山最熟悉的情绪了。只是挂在别人脸上,就显得有些陌生。
“谢谢,我的确是没去过金明池呢。”
陈庭柳把手从赵祯的手中抽出,再看向他时,眼中多了几分……慈爱,但称呼反而疏远了。
“官家,你也累了吧,一个人被困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连个真心相知的人都没有。要不要躺一会?就像……以前一样。”
赵祯终于笑了,笑容里尚存不少天真,只是被未干的泪痕映衬着,应是苦中微甜。
他扭转身子,轻轻地躺在了陈庭柳的腿上,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陈庭柳轻抚着小郎君的头,自然而然地,嘴里也哼唱起来。还是那种古怪的曲调,只是这一曲极为轻柔,又透着一丝悲伤和幽寂,倒和眼下的情景极为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