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殿上,正在讨论官员的任免调令。
因有人告老病退,礼部侍郎缺任。太后令众臣推举,夏竦立刻上前一步,举荐了秦州知州薛奎。
“薛奎因办事不力,去岁才贬谪出京,礼部侍郎责任重大,需要老成持重之人方可担任,薛奎此人,不妥。”
太后的语气中并没有带着多少情绪,但十分坚定,看来是绝不希望给薛奎回京的机会。
若是平日,夏竦也就退了。可现在这个话题实在是太合适了,比他准备好的话头还要完美。于是夏竦不退反进,又向前走了一步,大胆地对太后说道:
“臣以为,老成持重倒是其次,身为礼部侍郎,最当以礼为重。若君上所行有于礼不合之处,当及时出言劝谏,坚持维护礼制。所以依臣之见,礼部侍郎之职,还是薛奎最为合适。或者将鲁宗道召回京来担任礼部侍郎,品阶虽然低了一些,但臣相信,鲁贯之一定会欣然赴任的!”
这就是打人打脸,谁不知道,薛奎和鲁宗道,是因为反对太后在祭天典仪上穿着衮服,这才被贬出京外的?夏竦如此说话,等于是阴阳怪气地讥讽太后有异心,当然是不妥当的。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当有殿御史出面,当场弹劾夏竦心怀怨望,不敬君上。如果殿御史不作为,也该有其他人出言斥责夏竦才对。可是夏竦话音落下,大庆殿里几百号人,竟然陷入了一阵沉寂。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对方出来发声。再看看最该说话的殿御史,人家正抬着头研究大庆殿的房梁呢,根本没有半点插嘴的意思。
就这么安静了一会,王曾绷不住了。
他是宰相之尊,本不该直接站出来与下面的官员辩论什么。但是此时该说话的人都做了闷嘴葫芦,也只有靠他这个宰相来维持殿上的秩序了。
“夏竦此言极为不妥,非论人论事之道,反有殿上失仪之嫌。”
王曾清清嗓子,想要进一步言说一番,把夏竦驳回去。
可是夏竦哪是那种老老实实等人进攻的主?他抓住王曾的这个停顿,直接以攻代守,反问道:
“王相公现在知道站出来主持公道了,不知去岁祭天,太后逾制穿着衮服的时候,王相公怎么没出来说两句?可是怕失仪之罪吗?”
夏竦这一句反问,差点没把王曾给堵得背过气去。
自当上宰相之后,王曾何曾被人如此无礼的诘问过?就是在地位和资历上都压他半头的王钦若,也没这么跟他说过话啊!
可是王曾还真是心虚,因为那个时候,最该出来说两句的,还就是他这个首相,独相,本以刚正清明著称的辅臣。
为什么没说话呢……这个理由,是王曾心里知道,却一直不敢面对的。
如今被夏竦当众揭开来,王曾也是一阵心神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这个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吕夷简动了。他跨出半步,微微回头,用余光扫着夏竦,淡然地问道:
“夏郎中对祭天之礼如此耿耿于怀,为何当时没有半句怨言呢?如今几个月过去了,才想着旧事重提,就不知是何缘故了。只是老臣以为,人之本心,当始终如一。如夏郎中这般,不过数月百日,便能改弦更张,怕是难以取信于人啊!”
果然,能跟夏竦对上的,就只有吕夷简了。
吕夷简根本不去讨论太后该不该穿衮服,或者臣僚该不该出言反对这些事。他只抓住一点猛攻——你夏竦当时没说话,现在拿出来说嘴,这叫前后不一。不论对错,你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就不值得信任!
厉害呀!这不也跟陈庭柳的那套秘籍不谋而合了吗?合着千年之后什么网络论坛上的话术,都是汲取了文人文官几千年来吵嘴辩论的智慧。
吕夷简一出面,就化解了夏竦对王曾的攻势。再想以攻代守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吕夷简这斜刺里的一击,夏竦只能正面防回去。
不过他倒是不慌不忙,对着座上的天子一礼,然后坦然地说道:
“臣以为,君子当谋定而后动。前有鲁贯之,薛宿艺先后直言进谏,却既不被君上采纳,也不为群臣支持。臣人微言轻,那时出言一同进谏,于事无补,反会惹祸上身。故而臣隐忍不发,待到时机成熟,再有所行动。”
说到此处,夏竦从袖口掏出奏章,大礼跪地,双手将奏章托起,高声喊道:
“臣,刑部郎中夏竦,奏请太后撤帘,还政于天子!”
这一下,王曾和吕夷简都是一愣,忍不住回头看向夏竦的时候,却发现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地,跪下了一片人。
“臣,吏部郎中王从益,奏请太后撤帘……”
“臣,兵部侍郎陈……”
“臣,殿中御史周……”
“臣,三司度支使何……”
“臣……”
“……奏请太后撤帘,还政于天子!”
这一幕很是震撼,孙山数了一下,一共跪下了五十多人。
在几百人的官员之中,这当然是少数。但国家大政,这是文官们的游戏,大殿上整整一半的武将,他们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而剩下一半有资格参加游戏的文官里,五十多人的数量就不可小觑了。
孙山可没忘,夏竦送来的花名册里,可是只有三十多人的。看看那些跪下来请太后还政的官员,有的人举着早就写好的奏章,有的人却是两手空空啊!显然,他们并不是夏竦事先拉拢好的,而是看到殿上形势,临时起意加入到队伍中来的。
人心向背,可见一斑!
更重要的是,这才只是交锋的开始。孙山相信,太后与两府宰执一定会想办法反扑,之后的辩论会更加激烈。如果夏竦还能一路赢下去,那么一起请求太后撤帘的官员,还会越来越多的。
“呵呵……”玉帘后传来刘娥的一阵冷笑,“夏竦,你所谓隐忍数月,就是为了做这么一场戏吗?如今天子不过一十五岁,各位卿家自有儿孙,一十五岁的少年,可敢放任自流?一十五岁的少年,可能独当一面?怕是连一县之地都管不好。这大宋山河,万里江山,早晚都要由天子亲手掌控。但现在,却是为时过早。尔等一片忠心,哀家是知道的。但此请太过荒谬,不准!”
刘娥的话语不慌不忙,根本没把五十人的集体进谏当一回事。
而不准两个字落下来,也确实有人慌了神。跪在地上的五十多人里,就有人缩颈耸肩,浑身不自在,想起来又不敢起来。
这个时候,作为领头人,夏竦的表现就尤为关键了。
他仍然跪在地上,高高地举着奏章,腰杆挺得更直了,声音也变得更加洪亮坚定。
“天子诚年幼,故需仁厚尊长,忠诚辅臣相佐,方可成一代明君。然而如今形势,却是让臣等忧心不已,唯恐天子不靖,社稷不稳!”
夏竦死咬着不放,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就让刘娥动了真火。
“哦?夏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哀家不够仁厚,还是两府宰执不够忠诚啊?”
夏竦笑了,他最怕刘娥不搭话,若是直接让殿直把他给赶出去,那才真是没戏唱了。而现在呢,大宋太后言语冰冷,声音颤抖,隐藏在背后的怒火着实让人感到恐惧……可那又怎样?只要还能张开嘴说下去,夏竦就有必胜的信心。
“臣不敢妄议太后,但是两府宰执,的确不忠不诚!”
“夏竦,你休要胡言乱语!禁军何在?还不把这个疯言疯语之人给赶出去!”
反应最快的还是吕夷简。他隐约猜到了夏竦打算说什么,这个事情不能辩,只能堵!所以他果断地召唤了禁军。
可惜,吕夷简只是个参知政事。虽然打着清凉伞,论起权势,在整个国家,在这个朝堂之中,他能排进前五。但是他调动不了禁军和殿直。刘娥可以,甚至王曾,宰相之尊,也是可以的。而他吕夷简,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哪怕,他是此时最明智的人……
虽然吕夷简高喊之后,并没有人遵他命令来赶夏竦。但夏竦还是怕节外生枝,于是也不再兜圈子,继续高喊道:
“两府宰执明知天子身世,生母真相,却欺君十数载;而太后异心异动,也不见两府中人阻止规劝,如此宰执,也能配得上忠诚二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