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游垂下眼,闲闲的晃着空茶杯,过了片刻,才开口:“他很聪明。”
“可惜,自作聪明。”
对于风乘擅自设局,诓他去极北亲手解开禁制,方游并非没有一点不满。百万年前,姑且算是他本人,在诛灭仙族以后,便关闭了天宫的大门。
云阶入口固定在了地宫,以言灵镇压;钥匙置于中洲,同样以言灵镇压。
如此严密的防护,前者碰上凤凰这个蠢物就罢了,后者竟然也能被惦记上,不得不说,是风乘的本事。
云湖老人听到此,心中哀恸:“宗主一生所求,不过保九华平安。”
但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九华骤然失去几位尊者,将来也不知要遭受多少摧折暗算,才能安然度过。
方游看着樱花,慢慢将其碾碎放入了茶盏:“我明白。”
他顿了顿:“我还是方游。”
不然,他也不会回来。
*
方游接到了律秋的邀约,请他去星阁的桃林中饮酒。
他原本想拒绝,却忽的想起现在已经是暖季了,是当年……进九华仙宗的日子。
说来,他也很久没有去星阁看看了。
只是当方游迈入星阁的桃林中时,却发现只有律秋一个人。
少女坐在溪边的草地上,粉色的裙裾散开,微举着酒杯,脸上满是温婉笑意:“小师弟,赏个脸,陪我喝几杯吧。”
艳丽的桃花纷纷落下,随水而逝。
方游看了她半晌:“好。”
酒是好酒,香气扑鼻,醉而不熏。律秋喝着喝着,便半躺在了草地上,敛目道:“小师弟,你知道吗,敖冕与我断交了。”
“自极北回来后,他就再没有和我说过话,也不愿意见我了。”
“……”方游也抿了一口,“为何?”
律秋笑了一声:“为了你呀,小师弟,虽然他从未说过,可我知道,他喜欢你。”
喜欢到不顾性命,哪怕结束后都见不到一面,也心甘情愿。
方游:“是么。”
他的表情冷淡平常,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律秋攥紧拳头:“你可知道,你不屑一顾的,是我做梦都想得到的。”
“你误会了。”方游看着远处,却并没有过多解释。
龙蛟本为一体,敖冕对他的追逐,不过是源于血脉的执念罢了。不止他,凌楚、青鳞也是如此,整个龙族都是如此。
除了凌元。
律秋灌完一坛,又启一坛,方游陪着她喝,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日。
黄昏日暮,斜阳秋水。
律秋静静的坐着,看着斜躺着的少年:“师弟,你还好吗?”
方游大脑有些眩晕,他想爬起来,却忽的发现不对——他动不了了,不仅如此,喉咙也犹如火烧,剧烈的疼痛后,他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酒里有毒。
律秋犹自喝完最后一坛,仰头迎着黄昏,唇角流出一点晶莹的酒色:“师弟,我知道你并不简单。”
“可无论怎样,你现在都不过是个毫无妖力的人罢了。这样的毒,任何一个妖族都能品尝得出,只有你,竟喝了这么多。”
她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最后走近,蹲在了方游面前。
“忘记与你说,我族族长,是太一道盟魅姬。”
……
……
方游最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绯红如血的桃花。
女孩冰冷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模糊了远山漆黑的剪影。
*
烛影晃动。
方游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酸软无力,抬不起一根手指。他稍微集中精力,大脑便一阵眩晕。
“唔……”
身边传来熟悉的女子音:“主上,人已醒了。”
方游半睁开眼睛,看着模糊靠近的人影,那人端详了他片刻:“是醒了,倒是比想象中的快。喂药吧。”
“是。”
方游被迫喝下药汁,虽然苦,但过了一会儿,他便有了知觉,能看清面前东西了。
他正躺在数层丝被之上,入目可见皆是软枕丝绦,没有一件硬物。这里空间算不上宽敞,大概是在塔顶或者阁楼,四面环合,只有正前方有一扇半开的小窗。
结界流转,偶尔有符文掠过窗前,方游只需一看,就知道是天阶的阵法。
他目光落在了对面,颇为不善。
道衍神色如常:“师弟看了这么久,总算看到我了。”
方游想撑起身体,但手腕甫一用力,就疼得他脸色苍白。一旁的红袖会意,把他半扶起来:“方师弟,以后你想做什么,只需要吩咐别人就可以了。”
她的目光难得有几分怜悯。
为了永绝后患,主上已将少年的手筋挑断,顺带封了他的嗓子。如果不是前些日子魅姬等人的歇斯底里,红袖也不会想到,方游竟然是这样的身份。
让他开口算是轻的,决不能让他写出言灵。
“……”方游缓了很久才从疼痛中缓过来,他精神不济,红袖一按他的后颈,就又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里。
第二日,又是红袖唤醒了他。
天光从小窗中洒入,外面已经大亮,隐隐能听到鸟鸣和风声。
方游随她摆弄,半躺在了摇椅上,这张椅子和他在九华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他随手在两边刻上的猪头。
红袖轻柔的给少年换好衣服,中途没有看到一点不该看的,待将人收拾整齐后,她抚掌传唤:“进来吧。”
侍女鱼贯而入,在小几上摆满了灵谷灵食,皆精致无比,价值不菲。
“师弟,用点东西?”红袖笑意盈盈舀了一勺谷粥,递到少年唇边,却被躲开了。她也不在意,“主上今日事务繁忙,傍晚才会来看望师弟,师弟既不想吃,那便晚上多吃些罢。”
“只是这丹药,还是要服用的。”
为了配出少年能用的丹方,几个炼药宗师绞尽了脑汁,虽然最后用的还是连灵草都不是药材,但效用还算不错。
方游的身体太差,再不调理,活不了太长。
红袖手法很好,不管少年愿不愿意,轻易就让他将丹丸吞了下去,又喂了一杯水。做完这一切,她让众侍女撤走,只自己守在了门口。
这个位置既不会让屋里人看到她,觉得碍眼,她也能时时关注,确保无事。
为了将人抢到手,道盟派出去的几位天斗都被龙族斩杀,现在绝不能出现差池。
*
过了傍晚,道衍果然来了。
他仍穿着繁复道袍,灵玉束冠,周身气质相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含笑间也多了几层意味,让旁人揣度不出。
他与少年对坐,亲自布菜:“师弟都不喜欢?”
方游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
道衍:“那师弟喜欢什么。”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笑意更深:“师弟说不出口不要紧,只需将天下之物尽过一遍,总会挑到喜欢的。”
方游便阖眸养神,不再理人了。
他仅着一身素衣,黑发如瀑,嘴唇嫣红,昳丽不可方物。
道衍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方游最特殊的一个。从极北回来后,他身上的稚气纯粹便仿佛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更教人移不开目光的、迷离的气质。
暧昧至极。
道衍收回心神,慢条斯理的进食,即使方游毫无回应,他自顾自圆话,也不觉尴尬。
他是策反了律秋,少女情思千回百转,轻易就能失去理智,做出和平常大相径庭的事情。只想着没了情敌,心上人便能多看自己一眼。
她将方游放上灵雕去往边界,因着好友关系在,瞒天过海了几个时辰,等九华与凌元反应过来时,早已来不及了。
九华防守空虚,道衍事先在边域小城埋伏了数十位天斗长老,抢占先机。等到载着人的灵舟一过,他们便出手拦截追来的人。
唯一的障碍就是龙族,回西洲的路上,他们几乎每日都会遇上截杀。但东海遥远的位置摆在那里,凌元调兵再快,速度也始终比他们慢上一线。
方游被送到西洲的那天,朱厉无话可说。
蚩予:“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碍于重重阻拦,束手束脚这么多年,道衍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而且还成功了。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道衍将人抱上阁楼,身后拱卫着大半长老。
经此一事,朱厉等人身后的庞大势力,彻底相信了道衍与他们目的一致。经过一番争辩,几族的人统一认为,无论代言人是谁,只要是他们这个阵营的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