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脚腕扭伤而已,她却在他怀里委屈得想哭——
他轻轻摩挲她的脊背,“都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她却贴着他的胸膛不想起来,“就脚腕扭着,膝盖蹭破了点皮而已。”
“按照夫人以前糊弄我的经验,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啊。”他贴着她的发顶幽幽道。
“你晚上留下来,不就知道我有没有糊弄你了吗?”
他终于被她逗笑,故意道:“夫人真是一天都不肯放过我呢。”
“嗯,谁让中书这般让人‘爱不释手’呢。”她闭着眼睛搂着他的腰,说到后面,还坏心眼地戳了戳他腰窝。
他抓住她的手,低头轻轻吻她耳廓,“我倒没想到,你敢让陛下再做一次‘贼喊捉贼’的事。”
“我也怕他被打压得狠了,反而失了决断。‘贼喊捉贼’是老戏码了,关键还在于要演得令人信服,即便不信的人,也能乖乖的闭嘴——”
他的脸贴着她的发丝,他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其实,也谈不上信不信,大家心里多少也有几分底。鸟尽弓藏这样的事,没有几个做臣子的,想要看到这种局面的……”
她在他怀里笑,“所以,哪能随随便便断人后路……”
眼眸微垂,她捏住他的衣角,“偶尔的时候,我也会在想,或许那一刻——濒近死亡的那一刻,父皇是真的怕了……在他对一切都星将失去掌控的那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排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
“那一刻,我早不再是他的女儿了……而启儿,也或许只是一个皇帝的符号,而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他轻轻揽住她肩,“陛下不会走先帝的路的。你看,他现在,已经能做的很好了。”
他的声音柔和中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明玉半阖着眼在他怀里点头,“嗯……”
而与此同时,那个正被他们提及的人,就站在檐下的窗外,在漫天的狂风暴雨中,神色复杂地盯着脚边飞起的落雨。
翠微就站在他对面,却没有贸然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
良久,当殿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翠微才看见,那个站在她对面的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你与老师说,我在宣室等他。”
他的面色复杂难辨,眼底的光却曜然惊人。
翠微缓缓点头。
萧启得到她的肯定,也再没别的话。
一转身,迅速消失在了雨幕围绕的走廊尽头。
不久后,门扉响动。
薛行简缓缓从殿中退出,殿门被轻轻掩上。
翠微上前,“殿下睡了?”
行简点头,“陛下来了。”
“是,如中书所托,”翠微颔首,“陛下在宣室等您。”
他的表情仍没有任何波动,“我知道了。”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翠微突然开口叫住他,“中书大人。”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头。
翠微的目光冷静而沉着,“大人给我们的理由,婢子们无法拒绝,但也请大人万千珍惜——殿下的心意。”
话音落地,他回过身来,一向薄削的唇上,却染上了分外坚定而宽厚的笑意,“是,她的一切,我都很珍惜。”
他的眼神坦诚而认真,令人折服。
翠微颔首,“望大人,一生都不要忘记。”
冷雨从檐外横刮进来,打湿了二人的衣裳,薛行简毅然点头,“当然。”
烛火在灯底跃起,灯花在室内炸开,窗外风飘雨摇,窗内气氛沉然。
萧启坐在黑子背后,冷静道:“老师在告诉我,阿姐与你,早便知道了这事……”
薛行简不紧不慢地点头,“是。臣还在告诉陛下,不要去找江平——不要让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少年的眼中浮浮沉沉,声音艰涩:“是父皇做的?为……为了我?”
行简垂下眼,掌中的白子已布满棋局,他理应宽慰他,却始终心有不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坚定如泰山上的磐石,“是,但也不全是。”
黑子跌落棋盘,少年的手陡然跌落膝间,他闭上眼睛,声音苦涩,“阿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行简心里一刺,声音更沉,“就在我与郑家的……那个晚上……”
萧启骤然睁大眼睛,惊愕之中满是难以言说的沉痛与后悔。而他迎着他的目光,坚声道:“她最终也不舍得把这桩事算在你的头上,冤冤相报何时了,她不想对你做和先帝一样的事,更不希望你最后会走先帝那一步……”
说到后面,萧启突然低下头来,手掌紧紧地扣住了桌沿。
行简的声音也不由慢下来,人的生命,都是由承重界限的,太沉与太轻,都会让生命倾覆。
长久以来,他虽然是皇帝,却一直都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即便这重量一天比一天重,也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
而现在,这些都要重新加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责任,不仅是祖辈的期望,臣民的期望,还有他姐姐一生的心血……
他没有再问下去,他也没有再开口。
烛火摇摇,窗外的雷雨,更大了。
良久,少年的面容已几乎完全沉在烛影之中,可他的声音,却撕破沉重的安静响起:“夜深了,阿姐在等你。”
他看着他陷在暗影里的侧脸,“是,臣告退。”
缓然起身,薛行简落下衣摆,转身,走下台阶——而就在他打起帘子,将要走出内室时,萧启突然从后面叫住了他。
他停下,却没有回头。
皇帝说:“阿姐素来心思缜密,睿智多谋,老师焉知今日,阿姐全然不晓?老师,你那么聪明,不要辜负她。”
他落下帘子,似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离开她,就好似这一切都是他的跳板一样……
“臣不会负她,这一生,都不会。”
灯花再次爆开,一室粲然。
陈渭
雷霆暴雨,冰雹雪砾。纵然动时天地变色,也总有放晴的时候。
长公主京郊遇刺一事,也在京兆尹被拎进宫骂了个狗血喷头,各人在自己家里战战兢兢的过了一晚后,迅速有了定论。
如此雷令风行,却让所有人都安了心。
皇帝的目标是郑家——而郑家已是死罪,多一条少一条,总归都是死罪……
飓风在掀起巨浪之前便怦然平息,有人叹虚惊一场,也有人在狂风卷起的一刹,便准确的判断出这不过是场“虚惊”……
但几乎没有人会料到,在之后名为庆功与压惊的宴席上,皇帝会丢出那样一个惊天巨雷——
直到那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要拐那么大的弯子,造那么大的势——
在这一天,所有的内外命妇与朝中重臣都奉诏入宫,麇集在冷清了多年的兴庆宫正殿。
所有的酒案,一字排开,直延出十里之远。酒案上的银器玉盏,也得被擦得晶莹剔透,琼浆玉液,佳肴美馔,更是数不胜数。
衣香鬓影,峨冠满座。
女眷们言笑晏晏,似在聊时下的首饰钗环,却又在不经意间交换彼此丈夫的结交意愿。
士大夫们或祝或言,却也都轻飘飘地飘在时政之外。偶有发议,也都谨慎地不肯在这微妙的时刻留下半分把柄。
而对于今天的宴会,其实他们心里也都还有个心照不宣的猜测。
虽然他们都觉得皇帝必然不会同意长公主下嫁纪家,围城那次赛马,更是直接将猜测坐实——所以,这次宴会,便带了几分为纪将军择妻的意思。
谁都知道,纪家常年戍守边塞,手握重兵,是皇家最倚重的重臣——他的妻子,自然最好是京城人士——这样,皇帝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否则,又为何要他们将女眷也都一齐带上呢?
然而,在这众多女眷中,还有一人,在乍然出现在殿中时,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身去年旧样的华服,满头珠翠,粉面红唇,可这都不敌她抬手扶着的腰际,硕大的肚子一现,场内瞬间鸦雀无声。先是离她最近的女眷们,再后来,连遥遥瞥见她的士大夫们也渐渐没了声音。
而郑敏月,就在这一片异样的目光中,昂着脖子,走入了人群之中。
最先发现她的是白舒宁。眉头几乎是本能地蹙起——一边的窃窃私语中,也不时夹杂着“她怎么会来”的质疑,白舒宁却在担心另一层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