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不改,语调也依旧不紧不慢:“你们不须畏我,却还该畏天,畏地,畏义。”
他每说一字,便向前一步。
沉静的面上是如冬日匕首一般锋利的坚毅,竟迫得所有人不自觉的后退。
容他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步步走到了大厅的中央。
“先帝龙驭宾天之时,长公主亲至庐阳请老太傅出山,更与陛下多年倚重。如今你们却要以他老人家的名义离间天家,戕害社稷,如此不忠不义之事,又有什么脸面提文正二字?”
她敲在窗沿上的食指一顿,离间天家?呵,多少世家便是从中牟利,莫非这个书生,是要反其道行之吗?
“可——”
他断然道:“长公主于十年前临危受命,辅政至今,朝局稳定,政治清明。陛下亦受圣人教导日渐成年,这么好的局面,正是我等报效之时,为什么——”
他刚硬的眉眼突然现出几分痛惜的柔软,明玉一愣,那柔软中忽然闪现的赤子忠诚瞬间击中了她。
他说,“——为什么要毁了他呢?”
“夫人?”蔡臣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她一怔,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
须臾,她定了定神,抬手示意他上前。
楼下的那个人面容白净,眉眼清俊。
虽只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袍,此时独立于衣锦冠玉的士林之中,却令人不敢轻视。
蔡臣微微喘气:“江州薛行简,父母早亡……倒还有一个祖母相依为命。此人行事一向低调,每日午时来楼里,一般也只在角落独坐。他衣着寒酸,也少有人搭讪。”
她点点头,眉眼骤然展开,却只道:“长得倒是不错。”
蔡臣颔首,脸上是早已习惯的木然。
不过——
她微微敛眸,他身上也是少年人才会有的朝气。
不同于楼下其他书生的少年意气,而是旭日东升的蓬勃朝气……
是她许久不曾在朝堂上见过的朝气。
竹帘缓缓落下,她转身下楼。
蔡臣跟在她身后,照例询问:“可要关照几分?”
“不必,”她轻轻笑了一下,“这孩子的福气在后头。”
***
夕阳渐晚,人影渐长。
周易摇着扇子立在门口,笑着揶揄他:“行啊你,深藏不露,一鸣惊人!”
方方赔了茶碗钱出来的人不由失笑,“行了,山人兄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啧啧,”周易拿着扇子凑到他面前,“不过你也不怕在这紧要关头被扣个趋炎附势沽名钓誉的帽子?”
“要是由着他们分裂朝廷,我这十几年寒窗,不是白读了?”他笑道。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轻的年纪就血溅辕门。
“你倒有荆轲的胆气与魄力,”周易与他相视一笑,“不管怎么说,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他失笑,正要开口,便听一边陈碌不冷不热道:“你倒是护着她。”
“诶诶,你行了啊,” 周易立刻反手锤他一拳“别和个姑娘家似的矫情。今儿我做东,咱们喝酒去。”
陈碌冷哼一声,头一扭,却也没再说什么冷言冷语。
周易拉他,“吃了酒,我再送你回住处,最近这京城啊,闹蟊贼!”
又压低声音道:“你也别为了这跟他生分,长公主是他嫂子,他大哥又……”
他颔首低笑,一拍周易肩膀:“生分的是你。”
干净的眼底是疏风朗月,坦荡澄澈。
周易立时哈哈大笑:“来,走走走。”
***
“夫人?”
三位并肩而行的青年已经渐行渐远,观槿楼旁的巷尾处,明玉放下车帘,声音平静道:“让翠微把暗卫撤了吧,周易心细,会护他周全的。”
“是。”
车轮声辚辚响起,马车朝着与三位青年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闭目坐在车中,薛行简……
声音也很好听啊。
初见
“啪!”
明玉一把奏折扔到案边。
“个个都有理,竟然有人连孔圣人都抬出来了!一个个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朝廷的事儿就是这么坏下去的!”
寒碧将沏好的茶递给她,“也不是没有敢说话的人,或许只是他们的声音太小了。”
她勾唇冷笑:“前儿观槿楼那群闹事的书生声音可不小——”
寒碧一噤,明玉皱着眉挑起车帘,车外明亮的春光立刻漏进来,挟着几分温暖的明媚,突然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郁。
她靠向一侧的软枕上,问道:“事情查的怎么样?”
“赶上春闱,为了在考前扬名,几乎所有人都把京中盛名的几家拜访了个遍儿,一时也很难 查出到底是谁有意教唆了考生……”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何况,即便真的是那群学生自己想要讨好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寒碧迟疑道。
“什么?”有轻薄的柳絮从漏窗的缝隙飘进来。
“那位薛先生每日除了来观槿楼,倒是不见有其他动作。”
明玉不由失笑,她放下车帘,在她疑惑的目光里拾起一本折本递给她,“他的《治安略》早已名扬京城,又何须再舔着脸上门,求别人举荐?”
寒碧皱眉:“那……”
她面色淡淡:“世道不古,人心向名。而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没有薛姓的大族。”
而且……
“不过此人城府颇深,定非池中物也。”
车轮碾过石砖,马蹄声嗒嗒地踏在青石板上。
明玉半阖着眼睛,脑海中快速地闪过一遍此次春闱主考合适的人选名单。
但是……她头痛的皱眉,这些人做任何一次的春闱主考都没问题,唯独这次……
远山青岚,云雾轻散。
马车缓缓停下,明玉徒步上山。
而在灵岩寺的后山,杏花烂漫,几乎遮天蔽日的古树下,棋盘早已摆好。
二人互相见礼,各自落座。
很快,棋势便陷入僵局。
一方迟迟难定,似是牵绊太多终难取舍,而另一方老道自在,似是早已将死生勘破。
终于,黑子轻轻落下。
明玉蹙眉,山风在掌间滑落,她手腕微顿,终是仍有几分犹疑。
方丈双手合十:“看来施主心中,答案仍然未定。”
落子无悔,她缓缓移开指尖。
“幼弟尚小,恐其陷豺狼环伺而不自知。”
慧能念了声佛号,“施主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吗?”
她抬头,认真的看着对方:“王令盲人摸象,有的人以为自己摸到的是麻绳,有的人则以为是陶器。”
“是,他们心中各有不同,但那头在他们面前的象却是相同的。”
杏花白色的花瓣在面前缓缓摇落,落在黑白纵横的棋面上。
葱白的手指无意识的去摸茶杯,冰凉的茶水入喉,她眉头一皱,舌底翻涌起苦意,思绪骤然回拢。
慧能离去时的话再次响起——
“施主的幼弟其实一直身处群狼环伺之中,只是施主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始终保护着他——才让他以为面前的不过一节麻绳而已。”
但是……她捧着凉茶叹息,话虽如此,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犯了错大不了打骂一顿,而天家的事,一举一动都系着数万黎民的福祉,她怎么能……
“夫人。”
捧着茶杯的手一顿。
“打扰夫人了,孩童顽皮,不小心把球踢到了夫人这里。”
她回头,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
他低着头对她作揖,礼数周到:“晚生唐突,特来向夫人寻回。”
她看了眼不知何时滚到自己膝边的球,“公子客气了。”她将球捡起,走到他面前,“给。”
“谢夫人。”
这个声音——
“先生留步。”
他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随即一怔。
她对他友善的微笑:“不知,可否请先生替我解一局棋?”
他立刻回神,将眼底的惊艳抹去,声音竟无比肯定:“夫人认得晚生。”
“哦?”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他意外的认真:“夫人的眼睛告诉我,您认得我。”
她不由一笑。
她想起刚刚还对寒碧夸他城府颇深……转头却碰见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女人这么直言不讳,或许……还是太年轻了吧……
“观槿楼舌战群儒,天下谁人不识君。”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