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那些是要告诉我你可以在人前掩饰好一切,又会在人后始终……关心我?”
他看着袅袅升起的茶烟,没有说话。
她垂着眼叹了一声,“你……可以不必这样的,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妻生子,像……”
“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他蓦地打断她。
“普通人的幸福,”她笑了笑,“虽然简单——却也最窝心。”
“是这样,”茶水温热的气息落在杯中,他在她对面坐下,“就像现在这一刻……
“人一生所追所求都要付出代价,而我想要的——是站在这‘光明正大’的一切之后的……你。”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瞳孔一缩,却突然笑了一下,“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我会要你就此仕途灰暗吗?”
“殿下觉得臣有多在意‘仕途’二字?还是夫人怕我终有一日会疲倦?”
他沉静的眼底蓦地腾起一抹火焰,“臣入仕,是力求为生民计,却并非强求——臣深知天命 人数常有变化,所以居何官职便尽何等职务,并没有一定要封将拜相的野心。
“但如果夫人希望我走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他看着杯中冒着热气的茶汤,“总不能辜负夫人找人教我骑马,又寻人替我打理人情往来的心意……”
她眸色一变,脸却突然烫起来。既有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又夹着几分难言的女儿心肠……
他却突然笑着看她,语意认真。
“我会辅佐陛下,一生尽忠。”
她一怔,恼怒却忽然散了一半,“你诈我?”
“我知道,夫人对我的照顾大半缘自陛下,是一片爱才之心。但教臣骑马,以尽快融入京官的阶层,免遭讥笑……”
他笑了笑,“但若臣真因此受辱,殿下再暗示陛下教臣骑射,好像才更符合殿下的愿望……”
那是她的私心……而他因为那点微妙的私心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她凝眉,“……我没有监视你……十三娘也从未向我汇报过你的行踪。”
“我知道。
“我……还缺一个管家,上次照顾我的赵四就很不错。”
她被他的得寸进尺给气笑了,“薛谏议,你在跟我要人吗?”
他将她放在桌上的木匣打开,“这是我母亲留给儿妇的东西,有人跟我说身边的随从都该由未来的夫人安排。”
“你知道如果启儿发现你与我有首尾你……”
“陛下不会知道。”他毅然道。
她一怔,似被他的坚定所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终于,她叹了口气,将系在内裙的玉佩取下——
“这是父皇在我及笄时所赐,现在,他是你的了。”
上好的和田白玉,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他看着上面雕刻的明月——
“日月为明,父皇说圆盘为日,日中月明,这块玉我一直贴身带着……”
她的声音含着几分对往日的追忆,先帝总是威严的面容在面对女儿时露出难得的慈爱,“婉婉,你虽是女子,女子为月,朕却希望你可以不用为任何人所制,日月为明,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太阳。”
他珍而重之的接过,将它捧在掌心,“先帝的爱女之心,臣感受到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敲在青石板上,烛光脉脉,人影重重。
他却仿佛一个已经念完稿子的学生,剩下的台词已经都是沉默……
烛火一点一点燃烧,蜡泪缓缓淌下,他突然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明玉看着他,终于那一半恼怒也散去了,她蓦地一笑,“我听说——谏议有个情根深种的青梅小娘子?”
他的脸蓦地涨红,“你……你、你不是都知道吗?”
她手背托腮,“知道什么?谏议为此不欲再娶吗?”
他皱眉,“我本来也还没娶她……”很快他似又想到什么,“我一共只见过她两次……她亡故以后我也没有……思念成疾……”
她的目光顺着他微红的脸一路向下,攀过他的胸膛,在某个中间靠下的位置微微一顿——
她微微一笑,“谏议早点休息吧。”
他眉头蹙得更深,正要再言,却觉得唇间一软,葱白的食指抵住了他未出口的解释——
她的眼睛温柔含笑,如桃花初绽时拂落的春风,“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天就要亮了,我走了。”
他的心一软,似被春水融化,唇角也不自禁的上扬,“好。”
窗外的雨势已经全然停了,只有屋檐上还偶然滴落几滴水声,薛行简看见她披上黑色斗篷,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蜡烛悄悄燃烧,窗外蓦地响起几声鸟叫——
他一愣,轻轻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窗外熹微的晨光已经照进了室内。他不由垂头去碰已经冷掉的杯盏——
她确实来了……他的唇角又不禁扬了扬。
公主府内。
明玉俯身将烛灯点燃,此时天色尚暗,人心也都还在沉睡。
蓦地,她脚步一顿,烛火跳跃,正映床边笑着看她的寒碧脸上,明玉眉头一动,不由啐她一口,“你在这儿美的什么?”
她连忙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烛灯,“殿下开心,奴婢跟着开心。”
她失笑,“我现在就仿佛站在只有脚掌宽的栈道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寒碧替她将床帘掀起,“可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殿下这般高兴了。”
“人世浮沉,如白驹过隙,刀尖舔蜜便刀尖舔蜜吧,总要有点甜头,才能走下去。”
寒碧不禁宽慰她,“殿下毕竟是陛下的亲姐姐。”
“启儿心思重,面上却总要扮自在。他小时候顶喜欢一只玉狮子,淮南王世子进宫的时候碰了一下,他面上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砸了那只玉狮子。
“正因为我是他的亲姐姐,在他临朝亲政那天,所有与我有关的人才都将遭到贬斥。”
“可……”
“这次春闱就是开始,”她斜倚在床栏上,“等他从新科士子中挑选好未来的班底,就到了朝臣们站队的时候了。”
“站队?!”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明明灭灭,“前朝的容乐公主就是例子……”
大长公主与丞相联手,置皇帝如同虚设,直到当时的皇三子发动神龙门之变,血洗公主府,才重新稳定局面。
也是从那时起,驸马不得出任高官成了未曾明文的规定……
寒碧不由沉默,明玉却突然低头吹灭了烛火,“一个时辰后朝会,你也去躺一会儿吧。”
“——是。”
天地重归宁静。
明玉闭眼躺在床上,却无半分睡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雨声震得她心绪不宁,她终于决定赴约,却是去退还他的信物。
可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偏离了轨迹。
聪明人,她见得多了,自有一套应对的法子。
而他明明心机难测,却始终行事磊落。
他比她想象中更加细心,也更沉得住气,当他点出十三娘身份的时候,她已经相信他可以瞒过萧启。
他坦诚而坚毅的双眼似有浮现在眼前,明玉将被子微微拉高,果然,终究是美色误人……
朝会早散,他又顺路买了些瓜果,待走到前门时,赵四已经立在前厅的门边。
好快的速度——
他还未开口,赵四已经眼疾手快的接过他手中的官帽,“大人辛苦了,小的赵四,是十三娘的远方表弟。大人渴不渴?饿不饿?是来壶茉莉还是普洱?挂面还是汤圆?”
薛行简打断他,“你以前在酒楼打工?”
“嘿嘿嘿,大人您说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小的的身契,大人您瞧瞧?”
他已经走到屋内,反身接过契约,随口道:“黄大娘呢?”
“在后院打水洗地呢。”
“昨儿不是刚洗过?”
赵四闻言,不由上前凑近了他的耳朵,“她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疯狂做家务。”
薛行简看他,“你招她了?”
“哪儿敢啊?我又打……”他低头装模作样的咳了咳,小声道:“我们都是殿下的暗卫,您知道,暗卫最忌讳的是什么?”
什么?他一怔,顿时了然——
他将盖了他私印的契约交给他,“老太太的马车大概明天下午到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