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再燥热点儿,自己指不定是要流鼻血的。周卿檐盯着周惟月近在咫尺,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莫名其妙地想。
即使有了缓冲,下坡难免的突然加速会超乎想象,俯冲下坡的时候呼啦啦的风从耳边刮过,一时之间令周卿檐恍惚以为他在坐过山车,险些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来。但也因此,他讶得紧紧揽住了周惟月的腰腹,什么矜持理智在惊吓面前统统得靠边站,周卿檐当下暗自感谢周惟月的后背包阻隔了两人本密不可分的距离。坡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早些年的时候似乎要再更陡峭些,大抵是因为追寻刺激的当地学生们来此飚速率造成的意外太多,这几年间已经夷平了许多,几乎是顷刻间,风速和车速都缓了下来。
“是不是很过瘾?”周惟月惬意含笑着问。
“什么?”
“失重感。”
周卿檐稍稍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方才的那一刹那仿佛将他连人带魂拖回了十几岁的夏天,满怀热情和莽撞的青雉年月,不知死活的义无反顾,去冒险、去探寻、去奔跑,那时候他眼前是无垠海岸,周惟月坐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注意安全。
现在小孩儿的背脊已经长大硕阔,能担起天地,扛起责任,他们都不再年少,却拥有了重拾任性的权利。哪怕小径道路已经平缓,周卿檐仍然没松开横在周惟月腹前的手,周惟月不与他深究,他便装疯卖傻,他笑了声,说:“超过瘾。”
奶奶家距离港口其实并不远,下了坡道,再经过一大片初生翠绿,郁郁菶菶的稻田就能看见了。乡下的屋子不比城市里密匝,多的是房子与房子之间隔着半长不短的距离,也不乏有祖上三代大家族居住在这儿,便会选择把两间挨在一块儿的房子打通,修筑成一个大院子的模样。但奶奶家并不偏居一隅,左侧挨着的是卖纺织品的小乔姐姐一家三口,右侧则是孤寡高龄的老婆婆,虽称不上亲密,但却是关系密切的好邻里。
周惟月把自行车停在了年久失修的栅栏外,周卿檐下了自行车,入目的全是他在异国他乡魂劳梦断的熟悉光景。隔壁老婆婆家的海棠树依然葳蕤丰茂,过了春分后夏季落花,少了脆生粉嫩的花,枝桠上只剩下葱茏翠绿的新叶;路旁经过一只边走边打盹儿的橘猫,心宽体胖得敦厚老实,见了两人站在那儿,半点警惕心也没有,只是懒洋洋地睨了眼就离开了。周卿檐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不由自己地说,“好怀念啊,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唔,”周惟月有些不置可否,他抬手推开没落锁的木栅门,“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比如?”
周卿檐话音刚落,奶奶屋旁那块菜地发出了悉悉簌簌的声响,半晌以后,空心菜地里兀地钻出了个傻兮兮地吐露着舌,直“哈哈”着喘气的田园犬脑袋。它见了人,丝毫没有半点畏惧人的模样,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抬腿蹦达着来到周惟月脚边,亲昵地蹭了又蹭。
周卿檐看楞了,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这是?”
“小花。”成年田园犬体格并不小,以至于周惟月仅仅弓着背就能抬手捯饬它脑袋,“街角卖烟花的老爷子,他家母狗前两年生了一窝,六只吧好像,要真全养了指定是倾家荡产的。
“奶奶看着可爱,舍不得让老爷子丢了,就要了一只来养着。”
周卿檐边缓神边“啊“了声,”他跟你挺亲的。“
“它不怕生,不信你摸摸,它马上就给你翻肚皮。“周惟月嘴角噙着笑,侧目看了眼周卿檐。
像是要验证周惟月所言属实似的,小花在周卿檐试探着探出手的下一刻便趴下了身子,讨好似的在地上翻了个圈儿,尾巴一来一回晃得起劲儿。周卿檐被它那圆滚滚的黑眼珠子看得心下发软,能忍住动作却耐不住心,等他回过神来双手已经覆在秋田犬肉嘟嘟的两颊。
周卿檐笑着和小花玩了没一会儿就已经混熟了似的,边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掌心,边高声迭吠着。
还没等两人多说什么,木门从内而外被推开,伴随着一声令周卿檐心怀念想的嗓音,“小花?在叫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了!
第36章 奶奶
“卿檐?“
奶奶已经是耄耋的七十三岁了,眼瞳却依然清明,像是能把面前两人的身影完整倒影进去似的。唯独盘绕在上头的皱纹像曲折不均的墙壁裂痕,纵横交错的,全是饱经风霜的痕迹。她穿着丝麻参杂的衬衣,编织成中国结状的纽扣整整齐齐了由最底扣到了最上一颗,裤管沾染着半点儿不打眼的黄泥土,十有八九是去旁院给菜溉水时候碰上的。花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微有两缕稍短的鬓发在耳侧挽不上去而垂落在肩上。
她佝偻着背,扶着门把的枯燥干涸,消瘦得血管突出。
再也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令周卿檐深觉那十二年的岁月是真实存在,不仅削去了少年人身上的轻狂与率性,也在老人家身上刻下了年月的痕迹,奶奶比他记忆中的老了很多,但望着他们的神情仍然慈蔼。他眼底发酸,哽着嗓子唤了声,“奶奶。“
“哎哟!“奶奶踉踉跄跄地跨出门,攥着周卿檐的双臂,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他,”真的是我们家卿檐?我还以为你妈说你要回来看我是骗我的!“
“臭小子,和你爸妈一个德行,一头扎进事业里动辄就是几年十年。“
奶奶情绪激荡地抓着周卿檐不放,絮絮叨叨着耽搁了多年的关怀,听得周卿檐心底既内疚又无可奈何。毕竟他的苦衷,是不能说于奶奶听的,他羞于启齿的爱怜,和父亲因不苟同的勃然大怒,要真说了,也不过是平添奶奶的忧愁罢了。他笑笑,屈下身子拥住了奶奶瘦骨嶙峋的肩背,“对不起啦奶奶,不过我回来啦,不走了。“
“小没良心的,你们一家子啊就只剩惟月每年都会来看我这老婆子了。“
周卿檐闻言愣愣地眨了眨眼,心底还颇有些意外。倒也不是说从来不见的,他们家向来聚少离多,父母搞科研经常辗转各个国家城市,一年到头能有一次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稀罕事情了,更别提周卿檐被带到国外去以后,在那个年代,断了联系便是再难以系起的事儿。这数年载以来,除却逢年过节会大家连起电话在不同时区互相道个祝福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周家人的相处向来别扭,以至于从小到大除了一直陪在身边的周惟月,就只有每个暑假能相处好几个星期的奶奶与他们最为亲昵。
这样也难怪周惟月会和小花关系那么密切了。到头来,自己缺席的这些时间,周惟月如自己所愿地按部就班,把自己的人生循序渐进地走得稳妥高郎,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点儿欣慰,有点儿惆怅,但更多的是,庆幸他平安顺遂。
奶奶家里头的陈设改变得也不多,但要真从记忆里把细枝节末抽丝剥茧,周卿檐倒也未必真能发现有什么改变。但明显的还是能看出来,比如玄关处那被奶奶是若珍宝,破败的檀木鞋柜被清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宜家组装简易的塑料四层鞋格;还有客厅墙壁上,本是挂置唐伯虎《函关雪霁》仿制画的那一块儿墙壁空了出来,露出后头长年累月被挂画遮挡着,较周旁墙壁更浅些的颜色。
“去年的时候清下来的。“周惟月两手抓着两罐可乐,悄然踱步到周卿檐身后,”奶奶说想在这一块放上我们的全家福。“
周卿檐接过了可乐捧在手心里,不晓得想什么想得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问,“能用画的吗?”
“什么?”
“我觉得等爸妈回来一块儿拍全家福……短期内应该办不到?”
周卿檐一说完,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倍感无奈的视线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
“我和妈提过这件事,她只说再说吧。”周惟月撬开了易拉罐的环,铝罐泄气地“滋”了声,“我没敢和她说希望这件事能提上日程。”
对上周卿檐不解的视线,周惟月移开了目光,看向障子后头朦朦胧胧的,奶奶忙碌张罗着东西的佝腰身影,周卿檐放轻了声调,“奶奶身子这几年大不如前了。”
“怎么会?”周卿檐讶异怔然地微瞠着眼,难以接受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