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着沸水般的情绪,面不改色地拐进一座院落。
阿芝恭声道:“阮大师,请。”
阮礼整敛衣领,昂首挺胸踏进去。
门启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纤弱挺直的背影。哪怕平生未见过霍家主一面,阮礼仍旧第一时间确认,这不是她——霍曲仪虽是比花还美的女子,却没有鲜花般的娇嫩和风致。
观其身骨形态,这应当是一名比花还娇的少女。
乌发如瀑,细腰盈盈一握,未见正脸,可知其气度。
闻香识美人,阮礼迈进门时的失望失落被空气中沿着香肌雪肤从衣领流出来的体香抚平。
她鼻子向来好使,比狗鼻子还灵。
她开始期待这人的正脸。
有这样天然香气的少女,定当是得天独厚,模样秀绝。这人是谁?为何会在砌玉山庄?和霍曲仪是何关系?一瞬间生出的疑惑又在一瞬间被解开。
少女转身回眸,“阮大师。”
活了二十八年,这声“阮大师”听了没有上万回也至少有七千回。从没有哪个人能将这三字喊出桃花缤纷的美韵。这诚然是个美人,相貌好,身骨好,有把难得的好嗓子,温声细语,娇娇弱弱,我见犹怜。
尤其这对眉眼。
阮礼心颤了颤,“太像了。敢问贵姓?”
“我姓薛。”
“薛师的薛?”阮礼热泪盈眶,“小师妹!”
“……”
霍曲仪一脚踏进泽清院就被这声激动万分的“小师妹”惊了一惊,紧接着心底涌起不知名的怒火,笑话!如今这世道,是个人都有脸说是恩师弟子了么?
薛灵渺同样震惊,她张了张口,话没说出口,阮礼热切地握住她手腕,“小师妹,你跑哪去了,师姐找你找得好苦!”
“放手!”
一声冷喝!无形的威压袭来,阮礼后背生凉,迫于求生欲接连倒退三步,扭头,脸蓦地一红,“霍霍霍……霍家主?!”
她没见过霍曲仪,却知道这世上若还有谁有此等不怒自威的声势,那定是霍曲仪了。
她脸红如虾子,倒教霍曲仪眯着眼开始怀疑这人身份。名声极大的制香师,竟是个莽莽撞撞的二愣子?
“在、在下阮礼,字习香,东洲人士,见过霍家主。”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霍曲仪倨傲看她,“阮礼?制香师?”
“是是是!”她迅速从袖袋摸出一指长袖珍黄梨花木盒,“仅以此香,献给家主。”
她扭头,倒没忘了自家师妹,比之面对霍曲仪时的紧张恭敬,面对唯一的小师妹,她态度甚为亲和,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多少年的交情。
“小师妹,师姐也给你备了礼物。香成之日恰逢你离开江南,我便日日随身携带,上天垂怜,如今得见可知你与此香有缘。”
一指长的红酸枝木盒被塞到少女掌心,怕她不收,阮礼低声哄劝:“师姐的心意,你不收,这就说不过去了。”
“……”
“快收下快收下,师姐以后有了好东西,第一……”她用余光偷偷瞥了一侧冷笑的霍某人,几乎用气音说完剩下的话,“第一时间给你。”
这真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师姐了。眼前人薛灵渺看不分明,可言辞间的热忱她感受的到。她轻启唇瓣,为不认识眼前人而感到羞愧,“您……是哪位师姐?”
“我……我是习香师姐呀。”阮礼眼神乱瞟,环顾左右而言他,“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记着我是你娘亲最最喜欢的小徒就是了!”
“娘亲?”
“师娘的小徒?还最最喜欢?”霍曲仪气得肺要炸了,强忍着把人赶出去的冲动,音色更冷,“我记得,师娘一生从未收徒。”
容诱那样极致的人,一生情爱欢喜都给了薛翎,素日清清冷冷,懒得看旁人一眼,她会收徒?打死她都不信!
“收了,收了!我哭着求着她才肯答应收的!”
“师妹,莫听她胡言。”
阮礼急得额头冒汗,关乎师承哪能儿戏?她这辈子除了见霍曲仪一面,最大梦想便是拜容诱为师。
容诱才高,性冷,目无下尘,她当年的确脸都不要了,哭得嗓子沙哑,快要晕过去,才换来她一声“哦。”
她不管啊,师父“哦”一声这就是默许她拜师了!她一身制香技艺皆是旁观容诱制香所得,若无师承,便是偷艺,那怎么能成?!
“小师妹,不要听霍家主胡说,师父认我了,师父真的认我了!”
“本家主胡说?阮礼,你要不要脸!”
“脸算什么?我要师父,不要脸!”
“……”薛灵渺头疼地轻揉眉心,“阮大师……”
“喊师姐!”
“不准喊!”
阮礼梗着脖子,底气不足地‘怒瞪’霍曲仪,反被对方瞪了回来,她没办法,歪头讨好地轻扯师妹雪白衣袖,可怜巴巴,“小师妹,师父真得认我了,我……我有她送给你的半截香。”
“半截?何以是半截?”
“师父说这世道容不得她成香,是以制香从来都是半截。”
这世道……
为何是这世道?
“小师妹?小师妹你要师父留给你的半截香吗?”
薛灵渺看她一眼,阮礼收敛容色,郑重地深呼一口气摘下脖颈挂着的用金丝捻成的红绳。
红绳下方,悬着半指长精妙玉盒,“此香我保管了多年,不知当初师父为何转交给我,今日遇见你,想来是师父在天有灵保佑。”
她谨慎道:“师父制香已达世人难以窥测之地,这是留给你的,不可予外人,便是心爱之人也不可。”
按捺着期待激动,薛灵渺点头,“我晓得。多谢阮大师。”
阮礼顿时像是受到什么侮辱,眼圈微红,“小师妹,要喊师姐。”
虽然师父嫌她在制香一道缺乏灵气毫无天赋,可……可还是放纵她在旁偷学,学都学了,哪怕掌握的只是微末技艺,那也是师父给的。
她动不动就要哭的架势,实在是灵渺生平仅见。她笑,“师姐。”
霍曲仪气得挥袖,头也不回走开。
阮礼大喜,忙不迭跑出门,过了好一会才回,提着烧开的热水认认真真沏茶一杯,面向遥远的天山重重三叩首,她红着眼,眼泪噙在眼眶,“徒儿阮礼,叩拜师父!”
香茶浇在光滑可鉴的地面。
这迟来十几年的拜师礼,终是成了。
她掩面大哭,宛若孩童。
……
与此同时,道源上界。
一缕微弱的因果线横渡时空颤巍巍攀上女子衣袍,转瞬化作一道极浅红痕,她心底轻嗯一声,饮却手边万年才长出新芽的源茶,清清然的眸光破开虚空,一眼,一息。
……
“我是在天山遇见师父的。”阮礼满面泪痕,丝毫不觉得当着众人大哭是什么丢面的事,她此刻笑得无比灿烂,“小师妹,谢谢你。”
谢谢你代母全了我们师徒名分。
谢谢。谢谢。
她兴奋地挽着新出炉小师妹的手,“对了,小师妹,你想要什么香,师姐做好送给你呀。”
“我……”她脸色发红。
阿芝领着下人退去,薛灵渺面若娇羞地轻抿红唇,“要什么香,师姐都做得出来吗?”
“啊,世间香,师姐都做得来。”阮礼一看她就知她心里藏着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她巴巴凑过去,“啧啧啧,看你红鸾星动,可是与情有关?”她呲着一排排小白牙,“小师妹,说嘛说嘛~人之常情,莫要害羞~”
她拜师泼茶后,一声声“小师妹”喊得亲昵顺口,明明刚相识,因了娘亲的缘故,灵渺看她晶亮的眸子也生出极少见的亲切。
她的记忆里关乎娘亲的画面少之又少,甚至随着天长日久记忆渐渐模糊,但母女情分融在血液骨髓,是时光冲不淡的。
面对娘亲的制香弟子,她克服了羞涩,倾身上前,“我,我想要那种……”
“哦,哦,我懂我懂……”阮礼频频点头,更甚者还能提出让灵渺欢喜惊讶的提议,她问:“可以做到那程度吗?”
说完她意识到话有歧义,顿了顿,敬佩道:“师姐好厉害。”
被旁人夸,阮礼往往嗤之以鼻,被师父的女儿夸,阮礼一时觉得受不住,一时又觉骄傲自豪,眼见师妹对此事看重,她简直使出浑身解数,“师妹尽管提要求,再妙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