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一走,偌大的皇宫顿时冷清了下来。北顾也不打算让谁住进他的后宫,只留些宫人在里边打扫。
事情都办妥后,北顾独自来到了碧梧宫。院中的几株梅树正绽出红艳的梅花,风携着清幽的香气掀开纱帐,拂过大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北顾皱眉,仔细关好门窗。屋内的药味并未散尽,想来君迁离去不久。
那一箭伤及根本,北顾不断派人寻药,君迁与各地来的名医用尽毕生所学,都只能做到让她吊着一口气。
北顾坐到床边,开了一坛桂花酿,倒满两杯,自己拿起一杯,深深看着面前那人。
“敬……我的万里江山。”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入喉却是辛烈。
北顾嗓音沙哑,“此次我当这是合卺酒,你的万里江山我已经守住了,你再敬我这一次,如何?”
可无论如何,都无人答他的话。
“你不会让我以这样的理由去涉险,可我如今才要同你坦白,是不是太晚了。”
北顾抬手抚过她的脸,冰凉的触感惹得他叹了口气,似有许多话想说,喉咙又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最终只一句:“叶南望,你怎么舍得。”
泪水随着话语落下,重重砸在地上。
凉风又起,凋落的花瓣被卷到空中,似一场纷扬大雪。
“师父曾说,我们从名字便是相对,注定不会站在同一条线上,可他却忘了,‘顾’是回头看的意思。”
“别让我再见不到你。”
当上了大国师的焰离比从前的北顾更加逍遥自在,即便有了个儿子叶挽风,他也经常把挽风丢到上清峰跟着无念师父学艺,自己就带着夫人云游四海,顺便寻医问药。
可每次远行归来,他进宫来找北顾时都垂头丧气,说那些人不是已经请过了就是实在没法子。
“说句不好听的,她要真不在了,倒还剩不知真假的起死回生术与借阳寿可以试上一试。但这么生死未卜的,真没什么人拿捏得准。”
北顾喝着他的桂花酿,不说话。
焰离皱眉,“你和叶萧懿本没半点是像的,可如今这喝酒的劲儿倒和当初的他差不离。”
“醉了或许还能瞧见她从前的模样,醒着的时候,”北顾停了半晌,复又自嘲般地笑,“受不住。”
焰离想了想,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或许……也只是因为她不愿见你。”
“由着她使性子吧。”北顾叹了口气,语气是向来对南望的无可奈何。
从此他愈发用心治国。他在位期间,东源再无战乱,繁荣昌盛,倒是应了南望每年都会许下的国泰民安一愿。
祭天礼时,风将太元殿前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编钟奏出的乐声在空中回荡。
北顾一身玄色礼服站在太元殿的台阶之上,垂眼看向下方排列整齐的军队和王家仪仗。
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红色身影,北顾转头看去,就见南望身着盛装,漆黑长发尽数挽起,头戴凤冠,是熟悉却又陌生的模样。
她的手中拿着一杯酒,笑意盈盈地看着北顾,“你问我能不能再敬你一次,但这酒,我想喝三杯。”
“第一杯,敬天地,谢它庇佑万物生灵。”
她将杯中的酒饮下,又从桌上提了酒壶把杯子斟满。
“第二杯,敬东源的万里江山,祝岁岁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这杯酒饮尽时,南望遮在脸前的宽大衣袖移开,北顾看见她眼中盈满了泪水。
他正要抬手去擦,却被她拦下了。
她又拿起酒壶,斟酒时手有些发颤,不留神将一些酒洒在了两人之间的红毯上。
待酒斟满以后,南望再度开口,却道:“第三杯……敬前朝国师叶北顾。唯愿今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这句话宛如一把利剑直刺入北顾的心,让他疼得屏住了呼吸。他闭上眼睛,猛然想起南望当初替他挡下的那一箭。
也不知谁更痛些。
他再睁眼时,看到的却是帐子顶上绣着的龙凤呈祥图。
房中的烛火还在轻轻摇曳,而那句“生生世世,永不相见”也化作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长安街上的梆子声穿过雨幕,越过重重宫墙,传到北顾的耳朵里。
不过三更天。
可这一梦,他却做了二十年。
深秋时节,风荷院中因夜雨而寒意渐浓,北顾却穿衣下床,将房门打开了。风雨一下刮进屋中,带熄了蜡烛,池塘里雨打残荷的声响也蓦然变大。
北顾就倚在门边看雨,倒也不觉得冷清。独自一人惯了,能陪伴他的不过是这些寂寥景象。
雨声悦耳,倒像皇宫中许久未曾响起过的古琴音。北顾找出他那布满了灰尘的碧落环佩,就坐在门前伴着风雨弹起了那曲《广陵散》。
时隔多年,他弹出的这首曲子已不像在听雨阁下的那般从容,也不像在北境的河边那样悲凉,更不像在战场上那样带着肃杀之气,而是平静如水,似在暮年时和故人诉说着往事。
一曲弹罢,耳边又响起那道带笑的声音,“琴声由心生,琴声乱便是心乱,这倒不假。只不过依我看,方才的心乱,不能怪这风。”
“大国师,可是有思念的人?”
北顾看着夜雨发了许久的呆,突然想去外面转转,便从墙边拿了一把伞,撑开后走进雨里。
伞是六十四骨纸伞,已有些泛黄,上边绘了一幅墨竹,傲然挺立,清清冷冷。
——与他正衬。
他在院中缓步走着,被雨水润湿的鞋踩得铺了满地的黄叶簌簌作响。
本是走得漫无目的,再抬头时他却发现自己走到了通往荷池中央那座六角亭的水中路旁。
他顺着路朝亭中看去,透过雨幕,隐约可见那处竟亮着烛光,似乎还能看到一个穿着深红衣袍的女子在烹茶。
北顾心下一动,缓缓走过去,步子放得极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离亭子越来越近,那个身影就越来越清晰。
待他走到亭中,已经见她将泡好的明荷茶倒了两杯,却又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北顾收了伞,轻轻立到亭角,而后抬起手,想抱抱眼前这个人,可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下,好像在怕碰上去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又犹豫片刻,方轻声道:“你……回来了?”
声音有些发颤,兴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雨忽然下得更大,打在枯败的荷叶上,又在池上激起圈圈涟漪。被惊动的鲤鱼焦躁不安,纷纷跃出水面。
亭外这样嘈杂,亭中却出奇的安静。烛火在风中摇曳,两人却都不再有任何动作。昏黄的光线下,他们就像一幅古旧的画。
此景正如回忆。
正如萦绕在北顾心头多年不散的那场初遇。
火炉上的盖子不住轻跳着,升起阵阵白雾,在亭子里氤氲,模糊了他的眼睛。
第70章 番外 焰离X云羲
云羲拜入清徽观时比北顾和焰离晚了几天,再加上年纪,这师妹也就当得顺理成章。
但排名本可以不看年纪。
在她跟着师父迈入三清殿的那一刻,正跪在祖师爷面前诵经的焰离听见动静,转头看向她,手中的经书“啪”一声落地。
“北顾北顾!”焰离激动地扯扯身边人的袖子,“你快看,是个女娃娃,是活的!”
云羲北顾加上他们无念师父,三人的白眼一同翻上了天灵盖儿。
云羲早就听说清徽观从上到下从老到少全是男儿,但焰离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真叫她无言以对。
更无言以对的是师父压着火同她说:“那是焰离,同他旁边的北顾都是比你早来三日的,以后你便称他们做师兄。”
北顾表现尚可,方才跪在那儿不动如山,此时起身向云羲揖礼,一声“师妹”后又看自己的经书去了。
云羲再看一眼才见面便咋咋呼呼、眼下乐呵呵准备有样学样的焰离,斟酌片刻,抬起头期待地看向师父,“我能不能做他师姐?”
结果就是她才拜进门就和焰离一起被罚抄经文。理由是做师兄的不稳重,做师妹的没大没。
“我怎就没早来三日呢……”
这也是云羲往后十几年的心结。
隔壁桌抄书的焰离听了这话,语重心长教育她:“这几日我跟师父学了不少东西,有句话颇有道理,叫天命难违。你就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