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砭骨的风声,迟宁觉得暖和了些,慢吞吞地搓着手掌。
他依旧是垂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唇微抿着。
对另一人的横空出现无动于衷,对那人的重视仅仅止于“沈秋庭”三个字。
沈秋庭明显焦躁起来,一道连串的脚步声后走到迟宁面前。
高大的身型很有威慑力,让迟宁不得不抬眸看他。
时隔许久,沈秋庭终于再次见到迟宁,他道:“上次我还能和你并肩而战,如今见面却是势如水火。”
迟宁神色很淡,只是在沈秋庭俯下身的同时往后移,背靠在了亭子的栏杆上:“我没记错的话,上次见面我们也是仇敌,你用噬灵术来害我。”
沈秋庭的唇角绷出不愉悦的弧度。
迟宁大概能感觉出对方在发怒,因为寒风重新又咆哮起来,夹着雪往亭子里钻。
迟宁衣袖掩着唇,轻咳起来。
沈秋庭在离迟宁不远处坐下,看样子还要耗些时间。
迟宁咳得太厉害了,沉闷的呛咳声一直没停过。
等到抚着胸口直起身来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病色的潮红。
冬天太难熬了,年年入冬的时候,迟宁总会生出畏惧感。
怕等不到来年开春。
盯着迟宁颤抖的背弓看了几秒,沈秋庭一挥手,在亭外加了屏障,把风雪都隔在外头。
迟宁捏了捏:“多谢。”
沈秋庭不过和迟宁距离几丈远,很近的间隔。只要他想,就能走近,触碰。
他曾经这么做过的。
甚至看过迟宁的后颈,知道那里有一节凸起的,单薄的骨头。
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沈秋庭看迟宁病得羸弱,忍不住问:“你这么怕冬天吗,我觉得你当是冬天出生的。”
迟宁:“我不知道。”
迟宁真的记不起来自己的生辰,他毕生都在寻找完整的记忆,但是只能在角落里搜寻到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关于小时候居住的那片森林,小狼朋友,哥哥们,这些琐事,迟宁视为珍宝。
印象里,他是瞬间长大的。
从故乡到簇玉峰,中间像是被利器劈开,两个阶段天差地别,宛如两座孤立的峰峦。
其间千回百转的事情都被遗忘。
舟楫沉没在深海里,任凭迟宁怎么回想,都只能想到散碎的几个片段。
刀刃和鲜血。
“我不知道。但分开这段时间我似乎错过了你的生辰。”迟宁重复一遍,下巴尖蹭在大氅领口的白色长绒上,眉目温和,“祝贺你,平安顺意。”
无论什么时候,沈秋庭都想得到迟宁的那份柔软。
多年前他被迟宁搭救,他那么孤僻那么奇怪一个孩子,迟宁没拿异样的眼光看他。
迟宁当时和现在一样,目光平和安静,像能接纳所有事情。
来到世上,沈秋庭时乖运蹇,得到的第一个祝福是来自迟宁的。
迟宁对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说:“新的一年了,祝贺。”
沈秋庭得不到迟宁的柔软,就要玷污,往上面泼上脏水。
“表面上装得光风霁月,内里是彻彻底底的虚伪。”沈秋庭道,“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每一个决定都有失偏颇,你眼里只有顾凌霄!”
虚伪的人正虚虚倚着柱子,黑发垂着,低头捏自己冻得发麻的指尖:“你和顾凌霄,没什么不同的。”
“你从来都在试探我,恨不得看穿我的心肠,告诉所有人我的坏,把我赶出门派去。”
迟宁皱着眉,轻轻摇头。
沈秋庭只说对了很少的一部分。他是试探沈秋庭没错,但从未想过驱逐。
在得知沈秋庭被排挤后,迟宁还默默帮了沈秋庭很多。
这些话都没被说出口。
刚才勉强算是舒缓的氛围被打破,迟宁和沈秋庭针锋相对。
“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迟宁顿了顿,道,“你是跟着哪个门派混进来的吧,把我拦在这里,应该不是毫无目的。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
沈秋庭神色一凛,随即讽刺道:“迟仙尊还是不要妄加推测的好。”
“不承认也罢,”迟宁站起身来,“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
顾凌霄赶来的时候迟宁独自站在路边。
还是迟宁和于林走散的地方,顾凌霄跑过去,喘息间呼出大团白雾。
迟宁的脸色不好,被雪光映着,显现出近乎透明的苍白。
天气转寒后,顾凌霄总是随身带着手炉,此时他把手炉塞到迟宁掌心里:“师尊没事吧,很冷吗?”
“遇到点小麻烦。”
顾凌霄转到迟宁身前,伸手想为迟宁整理大氅的系带。
“很晚了,要赶快去大殿。”迟宁边说边利落地躲开了顾凌霄。
顾凌霄的手顿在半空,愣了愣才说:“好……”
两人之间隔着不短的距离,走着。
发情热过去,迟宁像退了烧,从前高烧时的冲动劲都散去得差不多。
顾凌霄的手掌握着他,在他耳边唤他名字……这样的融化和失控随着高温退去,迟宁不愿意再有了。
冬天下一场雪,就是让人把光秃秃的人间看得更清楚。
逐渐接近簇玉大殿,四周慢慢热闹起来,不断有后辈和认识的同道和迟宁打招呼。
迟宁像往常一样回应,但对方的眼神一直在迟宁和顾凌霄之间来回看,带着窥探,和隐秘的好奇。
这样的氛围黏糊不清,迟宁感觉浑身不舒服。
刚上了台阶,还未进殿里,迟宁余光瞥见从一侧钻出个人影,速度极快,迟宁来不及闪躲就被重重撞上,身形一晃,勉强没跌倒。
那团人影也是踉跄几下,他那边还发出一声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
迟宁定睛看去,入目是千叶派熟悉的道袍。
偏是他最不想沾上的人。
对方打碎了坛酒水,液体哗啦啦流在地上。
动静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看过来。
对面是个年轻弟子,瘦高的,此刻梗着脖子像只斗鸡:“这可是我们掌门不远万里带来的见面礼,打坏了!你配得起吗!”
迟宁衣摆上被溅上了酒水,他拎着衣裳,有些嫌弃地往后退几步。
如果追根溯源,是斗鸡弟子着急走路先撞上来的,迟宁这边占理,并不着急解释。
四周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能认出迟宁的是多数,有好心的人小声提醒千叶派的弟子。
斗鸡不依不饶:“你要跟我向掌门解释清楚!这事跟我没关系!”
迟宁看得出对方是个愣头青,周围围观的也有千叶派的女弟子,却没一个人出来阻止他。
想来人缘不好。
迟宁不想和小弟子闹起来,先答应:“好,你带我去见你掌门。”
小弟子走过来,却被脚下的酒水和雪弄得脚下一滑,身体往前跌倒。
紧急间他伸出手来,为了自保,用力推了迟宁的肩膀。
迟宁毫无防备地往后跌去。
身后是百余个台阶。
足以粉身碎骨的高度。
第53章 “会有人看到…”“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顾凌霄揽着迟宁的肩膀让他直起身。
“没事吧。”顾凌霄关切地问。
迟宁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回神,下意识地摇头。
顾凌霄眉宇间全是戾气。
他身量高,走上去拎着千叶派弟子的衣领。
刚才怒气冲冲的斗鸡变成了只小鸡崽:“你、你干什么?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知道这么多人看你还不怕丢人现眼,自己有错在先偏得倒打一耙。”顾凌霄拎衣领的手一推,一记不带灵力的掌风击在对方胸口。
既使顾凌霄留了分寸,这掌也够那弟子受的。
千叶派弟子痛叫一声,脚踩在酒坛碎裂的瓷片上崴了几下,快要摔倒时被身后的人群扶住。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女弟子终于发声:“那不是我们的秦圭师兄么,师兄,你也忒不小心,先撞到了人怎么还不道歉?”
这话像是劝阻,暗里全是对秦圭的嘲讽。
秦圭平日里在门派中作威作福,此时却像个哑火的炮仗,气得面红耳赤,丢尽面子。
另一位千叶派的女修从人群中走出来,向迟宁赔礼道歉:“对迟仙尊赔不是了,无意冒犯迟仙尊。”
迟宁依然静静站着,白袍及地,一身霜雪色。
这样的插曲不能惊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