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元猗泽刚同陶骁痛快跑马,一道冲上固游原俯视远处四方。陶骁已经成婚三年,却不曾携妻子一道来。元猗泽晓得他同范氏不亲近,不由得取笑他英雄气短。
陶骁抚了抚马鬃,低头笑笑:“你怎知这其中五味?”
元猗泽沉下脸:“我不用知道。”
陶骁如琢如磨英俊冷肃的面容对着元猗泽倒是放缓了许多,他不多说,只是一笑了之。
元猗泽想到不知躲去天涯何处连姊姊过世都不回京的萧禅师,实觉他们这群人糊涂。
陶骁望着远处明觉居士一行人,舞者咏者俱全,便问元猗泽:“明觉先生在此,殿下要不要过去?”
元猗泽也望向那处浅滩,摇头道:“不必。”
陶骁知道他欲求娶崔氏的打算,便又提议道:“崔氏的车驾亦在那里,你不去见见?”
“崔氏光艳绝世,我早有耳闻,不必多生枝节。”元猗泽抬头看了看灼灼丽日,“母亲应当会喜欢她。”
陶骁不置可否,他还是希望好友的姻缘可以两情相悦,哪怕背后多有考量。只是元猗泽虽生得粲烂瑰英,但有一位多情乃至滥情的父亲,心里由此深深鄙薄男女之情。陶骁知其图谋远大,这样的心肠反倒是桩好事,便不再多想,正欲拉他换个地方饮酒。
这时元猗泽却望见王氏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往浅滩而去,不由得蹙眉道:“王璿,着实叫人生厌。”
陶骁同王璿也算点头之交,觉得此人端方有礼,身为王家贵子,虽有自矜之意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元猗泽与他的立场不同,王璿为王淑妃之侄,便决定了二人绝无交好的可能。但陶骁少见元猗泽这般直白的厌恶,不由得打趣道:“是因为众名媛淑女皆向他示好?”
元猗泽冷哼一声,而后道:“云驰,我们过去!”说着便拍马俯冲。
陶骁笑着摇摇头,随即跟上。
元猗泽自然有不能告诉陶骁的缘故——王璿似乎心仪崔令光。
元猗泽心里对崔令光势在必得,王璿不论知不知情都是在同他作对。他知道不久前崔令光曾托兄长邀明觉先生过府,想来是请明觉先生赏鉴名琴绿绮。王璿也必是知道了这个事,这才一改往日孤高作态去凑热闹。
等元猗泽的玉骢马踏碎一路繁花冲到浅滩时,曲水之宴已摆好。有人见广阳王亲至,连忙起身让东道之座。
而东道旁坐着的就是神色怡然的王璿,再一个就是方才那个傻子。
元猗泽打量着眼前这个傻子,忽然眼波流转,笑着对王璿道:“携此姣童,子直好兴致。”
元頔原本被父亲注目这片刻心头滚热,忽听得这个混账话,眼睛不由得瞪大了。
元猗泽看他一副怔住的样子,心道此人面容姣好却心智蒙昧,着实可怜,怕是要辗转为他人玩物。想罢元猗泽对他道:“与你绫罗玉馔的未必便是好人……”又觉得这傻子怕是听不懂。元猗泽心道自己为什么要与之多话,平白辱没身份。于是他便径直坐到东道位上,对王璿道:“何以容他位列席上,置余人于何地?”
王璿按捺住怒气恭敬回道:“殿下贵人忘事,这是此前落水后为臣所救的……”
元猗泽自然不会忘记,只是排揎王璿罢了,便摆手道:“原来是他。”
元頔心道你装什么傻,却忍不住瞥向举起羽觞示意众人的元猗泽。
明觉居士同元猗泽只作不识,领弟子上前见礼。元猗泽对待这些冠者童子倒十分和气,大有礼贤下士的风度。
除却王氏众人,其他人得与帝之爱子、美名远扬的广阳郡王同席共饮,皆是毕恭毕敬。
三巡过后元猗泽起身退席,任众人挽留无果。
元頔见他又要走,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上。
却在这时元猗泽余光瞥见他,不由得起了兴味,对他道:“我缺一马弁牵马,你随我来。”
“殿下!”陶骁立时出言拦道。
元猗泽知道陶骁的劝阻之意,只是这人席上便一直偷瞄自己,元猗泽不知他是色胆包天还是傻得透顶,便决意拎他出来拷问一番,顺便落王璿的面子。
王璿此时已决意出言维护,但是元頔眼神示意他,随即起身道:“遵命。”
元猗泽见他乖顺,便再饮一杯离席而去。
反正这许久了崔令光还不曾来,他也懒得与旁人多费心思。
待元頔真的牵上那匹玉骢,陶骁出来解围道:“殿下是说笑的。”
元頔已多年不曾见到他,不曾想还能得见年少时的他,算起来如今的陶骁未到弱冠之年,但是眉宇间却比父亲成熟许多,应当不只是成婚了的原因。想罢元頔不由自主乜向马上悠哉的元猗泽,这目光一下子便被元猗泽捕捉了,他登时沉声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元頔垂下头,随即感觉发顶一紧,元猗泽揪了一把他的头发道:“抬头回话。”
元頔停下脚步,回身望向马上的元猗泽:“殿下有何吩咐?”
元猗泽俯下身,与他四目相对定神问道:“你究竟什么来历?”
元頔叹了一声,只好搬出应付王璿的说辞,殊不知这更加重了王璿的罪过。元猗泽心道好啊,还起了暗度陈仓的念头。于是他也不当元頔是傻子了,认真问道:“你认得我,在哪里见过?”
元頔旋即编了话:“我听王郎君呼殿下的情形,想来应当不是江都王殿下,济阳王殿下又在病中……”
“于是你猜我是皇七子。”元猗泽接了他的话,却随后忽然出手扣住他喉咙,寒声道,“久居山野的病秧子,初初回京就知道我皇兄抱恙……”
元頔只觉一阵窒息,嘶声道:“陶兄救我!”
陶骁却不动,默许了元猗泽的做法。
元頔扣住元猗泽的手:“元嘉润!你松手!”
元猗泽闻声道:“连我的字都知道……”
“你、小字小七……”
元猗泽猛地松开手,斥道:“大胆!”
元頔没了桎梏,扶着马腹不住喘息,指着元猗泽低低道:“枉我梦里还惦记着你……”
这一声道出,眼前景象忽成虚影。
元頔竭力想抓住马上那个人,猛地伸手拦腰抱住他。
元猗泽只见眼前这个人失神一般忽然上前抱住自己,同陶骁两两相对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元猗泽耐着性子伸手探了探此人额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癔症?”
元頔听到耳畔这番话渐渐明了神志,发现自己正扑在元猗泽身上,而对方又是一脸莫名的样子,连一旁的陶骁也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元頔想看来我不能透露自己究竟是谁,只能当做是此时此景中的人,便摇头道:“不知道是不是落水后着凉了,头晕晕的。”
元猗泽见他一边摇头一边还不松手,便扯开他的手道:“你对我也想投怀送抱?”
“也”这个字叫元頔恼怒起来,问道:“我还对谁投怀送抱?”
他问得气势十足,元猗泽难得哑声,转而道:“你因何至此,又为什么知道方才说的那些?”
元頔无奈,只好再搬救兵:“其实我是萧维摩的朋友,他心中有愧不愿回京,便托我往洛京一趟探明亲友音讯。”
元猗泽打量着他不置可否:“实话实说便是,你这人很不老实。”
元頔只能再陷害萧禅师:“临行前萧兄叮嘱……”
元猗泽摆摆手:“罢了,你回去告诉他,这辈子别回来了。”
“嗯……”元頔果断答应了。
既知是萧禅师的朋友,陶骁便上前察看了下元頔的脖颈,叹了声道:“擦点药吧。”
元頔十分孺慕陶都督,对元猗泽还存着点相见不相识的微妙别扭,对着陶骁却真的心生欢喜不知如何尽诉。
陶骁看他一脸炙热还不大懂,但是元猗泽在旁可太懂了——必是萧和尚特地托此子来看望他的。
想到这里元猗泽也觉得萧禅师颇为苦情,自拍了马向前,留下话道:“你们叙旧吧。”
这话听在陶骁耳里只觉得莫名,元頔却以为元猗泽实则知道什么,竟不管不顾追了上去。
元猗泽只知驰缰纵马心中畅快,并不晓得后面跟着一个可怜人。
春日的伊洛河畔,白衣金鞍的俊美少年驰马呼啸而过,游人们不禁驻足欣赏,却看到远处还缀着一个人踉踉跄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