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石的住处便在风满楼后面。
他每次都是先上峰顶再一跃而下,这天走路不太顺畅,他规规矩矩地从正道行至练功场旁边时,谢雨霖都惊呼不可思议。
“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谢雨霖忙不迭地打趣他,一手勾过了萧白石的肩膀,“师弟、少主,您怎么一时兴起走了山道?”
萧白石心里烦闷,耳根还红着,一把推开他:“你不是闭关了么?”
谢雨霖并非真喜欢招猫逗狗,闻言知道萧白石今日不能随便他玩笑,撇嘴不置可否,顺势道:“最近唯恐天地盟的上门找事,高阶弟子或多或少都去修炼了,总得留一两个坐镇。待师尊出关,我再行修炼就是了。”
言下之意他萧白石不顶事,被这么说了,萧白石不恼,随口应了一句自己去练功场上修习晨功。
没人打扰,萧白石却无法和往常一样迅速地专注。
他神思清明时便止不住地去想早晨的事。
眼前雾蒙蒙一片,反复回忆梦里应长风的模样,不时又换了场景,变到那汤池边,伸着腿垂着眼,要自己给他穿鞋。
应长风没和他说过几个字,只有梦境,才会让应长风肯贴近他的耳朵缓缓吹一口气。
萧白石躁动不已,像孩子没有人看守,立刻掐着属于自己的时间赶紧做坏事,不时瞟一眼门边窗下,生怕惊动了什么。他压抑频率越来越快的呼吸,直到最后停顿片刻时觉得全身都空了一瞬间。
修道者讲究顺应自然,逐除七情六欲、羽化登仙,哪怕红尘道的本源也并不提倡纵情声色。只有凡夫俗子才会被这些低级的暂时的情绪左右,如若轻易便沉湎其中,极容易真气走岔,届时就得不偿失了。
多年来萧鹤炎耳提面命,因而这行径对萧白石还是第一次。
一股热意在内府炸开,侵袭灵识,而后短暂地空白了。
他自记事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强烈想要宣泄某种压力,萧白石胸口微微起伏,半晌都回不过神。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若不是想到了应长风,他不会因为应长风要他帮穿鞋这点小动作就险些走火入魔。
那应长风……怎么想的呢?
昨天夜里他要自己去拿那双鞋,还有从前发现他那么多次都没有拒绝,也未有出言将他赶走……是怎么回事?他虽喜爱应长风,但是也隐约怕他,怕惹他不快,怕他对自己有了恶感,只要他说一句,无论有多不愿萧白石都不再去打扰。
应长风一次也没说过,他坐在榻上,在几近崩溃的麻痹感中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污浊仿佛是对他的惩罚,萧白石黯然。
后来洗净了他也错觉上面留着痕迹,几乎把自己手擦破了皮,只要看一眼床榻,那个梦复又前来。
他喜欢这个梦,可不中意那个结局。
梦里那句话就像某个预言,若他再这样不知深浅地试探,会不会有朝一日心思全部暴露在父亲面前?
萧白石正沉浸在复杂的失落中,身侧有人靠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啊!”萧白石险些栽倒。
他定睛一看,来人裹着的还是昨天那件淡青长衫,只是穿得严严实实。那头披散如瀑的乌发此时用玉色发带整齐束起,他不佩剑,褪去杀气,俨然是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的一个佳公子。
梦中人乍然出现,萧白石紧张地眨着眼,话也不会说,结巴了好几次才顺畅问出口:“你……你……怎么来了?”
“四处走走。”应长风简单道。
萧白石余光瞥见远处谢雨霖正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看,只好点了点头,继续转回眼前要继续练功。
应长风忽道:“你的青霄经法练到第几重了?”
萧白石道:“六重。”
应长风没夸他,也没说任何奚落言语——他从前的身份和修为,想必是不把这区区六重放在眼里的——只目光多在萧白石脸上停留了须臾。
正当萧白石以为应长风什么也不会答时,他没头没尾道:“你和你父亲长得不像,但你应当也不像母亲,奇怪。”
这事连他自己都云里雾里,萧白石情不自禁反问:“你怎么知道不像?”
应长风道:“我当然知道,你父亲费尽心思把我关在这儿,不就因为脸长得像你母亲么?”见萧白石面露讶异,他难得又道,“不过我也很奇怪,自小到大从未有人说过我有女相,想必你母亲不是个普通人。”
萧白石没否认,可内心着实更加疑云密布。
应长风知道萧鹤炎为什么看中了他?
如果应长风都明白,怎么还说这些话给他听?
作者有话说:
前方揭秘石头为什么是试管()怪力乱神预警
第7章 身世有异
之后数日,应长风偶尔会来到练功场旁观。
谢雨霖对他警惕万分,其他弟子碍于应长风身份特殊没敢上前搭话——若说是师娘,可师尊好似从没承认过;若说不是,怎么师尊和大师兄都对他礼遇有加?
萧白石猜不透应长风,更不愿自作多情以为对方来看他,索性每日在风满楼上遥遥地看一眼。若应长风在,他就不去练功了。
后来萧白石惊喜地发现,他不去时应长风多半呆不久,绕着莲池晃一圈,便慢悠悠地往兰渚佳期的方向回去。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口发烫,花了好大力气按捺住欣喜。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他和应长风才是同龄人。
这么想着,再见应长风就没想象的难了。
萧白石自己做自己的事,应长风也不会老盯着他看,每天待一小会儿就走,连眼神对视都少有,更别提对话。
萧白石的日子有了盼头,可他还没回过神来这盼头就轰然结束。
又过二十天,萧鹤炎顺利出关。
他出关意味着一切回归正轨,应长风在兰渚佳期安然享受独处,而萧白石没了放肆的理由,除却修习,大部分时间也待在居所闭门不出。
预想中上门闹事的天地盟并未出现,但几个红尘道的小门派上山告状被堵在封山符外闹了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事情都是谢雨霖处理的,萧白石知道风声赶去空山朝暮时只听了个边角。
“……岳辟川仗着自己是天地盟盟主,终日把‘正本清源’四字挂在嘴边,实则排除异己罢了!他清心道算哪门子的正、哪门子的本?师尊,不少同宗都把翠微山当做倚靠,您是不是该发句话?”
半晌,萧鹤炎答道:“此事我自有主张。红尘道,入红尘,各归各的路,也别随意替人挡枪。”
“可是师尊……”
“勿去理会,封山符虽是白石的字,可其中灌注的仍为我的修行。”萧鹤炎一顿,微微阖上了眼长舒一口气,“别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便是岳辟川亲至,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破开封印。”
谢雨霖恍然大悟道:“明白了,弟子以后知道怎么做。”
他推门而出,萧白石连忙闪身到拐角处藏好。听见这些话,他一时也不知该进该退,萧鹤炎向来不喜欢他掺和太多杂事……
正犹豫着,内中忽然传来萧鹤炎的声音:“白石来了?正好,为父有话对你说。”
萧白石应了一声,听对方语气严肃不似要闲话家常,大约和应长风并无干系,遂入内去。他先对萧鹤炎行礼,然后再坐,关切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你方才在窗外偷听?”萧鹤炎见他一愣后也不隐瞒,微微笑了,“好孩子,为父最欣赏你的地方便是你平素不会撒谎。听了多少?”
萧白石道:“我来得突然,只听见师兄最后几句,父亲说到封山符……其余的,就再不知道了。”他观察萧鹤炎神色并无异样,思及闭关前那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不禁问道,“父亲,那岳辟川当真不肯放过我们吗?”
萧鹤炎道:“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小肚鸡肠,他那人我太清楚了,不必理他。”
“父亲的封山符我是信得过的。”萧白石知他不肯对自己透露太多,道,“既然如此,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再开口便是。”
萧鹤炎轻笑一声,对这句话不予置评。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沉默后,萧白石看清了他桌案上那张展开卷轴的内容:那是一幅画,笔触细腻,只是倒着的角度看不清画的什么,一只花豹蛰伏,弓着背,周遭花团锦簇,绿野如茵,而它的背上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