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石不禁想:他太能争口气了,换我,就管别人怎么说去。
又默念,“原来他看谁都不顺眼、一张嘴便不说人话,不是故意如此,恐怕与少时被师兄弟欺负的遭遇有关。”顺理成章地原谅了应长风的刻薄。
“后来呢?”萧白石问道。
应长风略去了那些艰难险阻,道:“百年之后,离火剑门所藏天下剑谱都被我参悟了个遍,九部剑典更是融会贯通。门中除却几位长老已无人能败我,包括我的父亲。”
分明狂傲至极的话,萧白石听来却不觉得他在炫耀。应长风不是天才,平白让他更亲近了,问道:“然后你就到中原来了?”
应长风颔首:“剑典的最后一部《破山》失传,听说唯有东暝观万宝阁存有半卷。我便渡海而来,上了东暝观。岳辟川允我入万宝阁参透其中剑意,作为交换条件,我需拜入他门下修行二百年。”
萧白石已然听入了迷,顾不上研究这“二百年”的交换条件,问:“那你悟出了自己的剑吗?”
应长风眉宇间蓦地染上一抹阴霾,他握住萧白石的手紧了紧,半晌后,才道:“我以‘破山’最后一式圆满自身剑意,剑法得以大成,即刻能开始修炼内丹……不久后,祸斗作乱,我随师尊去了南海。”
“啊……”萧白石微微坐直。
后面的事他都知道的。
应长风黯然片刻,故作轻松道:“没想到祸斗不好对付,我还差得远。天下第一剑修……虽说不过虚名,终究是我愧对了它。”
大器晚成,一夕之间遭逢变故捡回了命,却被萧鹤炎废了武脉。
萧白石听过无数次,每回都会心里抽搐似的疼一下,却没哪次跟今天一样无比惋惜:父亲对应长风着实……太过分了。
要一个剑修再不能拿剑,还有什么更残忍的吗?
他这时看向应长风,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能从应长风平淡的言语间感同身受对方那时有多绝望。
醒来在陌生的地方,此后七年,直到能走出兰渚佳期那个精美的囚笼……如果换成是他,早就疯了。萧白石搓了把眼睛,好歹憋回去眼泪不让应长风看自己的笑话,刚要开口,却被他捏住脸掐了掐。
“太爱哭了。”应长风淡笑着,逗他道,“不是跟我说过你从来不哭么?怎么在我面前,一直哭的这么厉害,我打你了?”
萧白石拍他一下:“没有,我就是……你……”想了又想,声音也小了,“你恨不恨我爹?”
问出口才觉是句废话,可惜覆水难收。萧白石望着应长风,已经开始盘算他回答完“恨”后自己该怎么接:应长风却道:
“就当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萧白石纠结恨与不恨的境界忽地低了,他道:“这就是清心道的说法么?无论受难,受苦,都是该历的劫数。熬过去了,情念一绝与世无争,这也叫‘大圆满’?”
应长风不语。
日光鼎盛,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白浪翻涌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正地悟道过。”应长风在竹叶静谧的摇晃中,轻声道,“以前没有遇到过,就以为我永远不会心乱。”
后半句落进风里,萧白石没听清,反问道:“你说什么?”
应长风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萧白石总算掌握了御剑的诀窍。
应长风教他,用灵识引领周身的灵气运转,但他说得玄乎,自己没法上手帮忙。萧白石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在一次好险不险即将摔倒的尴尬中突然顿悟了。
他第一次踩着摇摇晃晃的木剑,离地面二尺来高的时候,突然懂了为什么应长风以前那么执着于这件事。
御剑与在山壁间纵横乱跳,的确完全不同。
随性而来,随性而去,不为天地所困,或许也能称之短暂的“飞升”。他过去的小打小闹只是燕雀乱飞,一朝能够御剑千里,才终于挣脱束缚成了志向远大的鸿鹄——怪不得说御剑是飞升的第一步,人只要体会过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便很难放弃了。
真如应长风所言,御剑只要修为到了甫一掌握诀窍就可以随性而为,萧白石知道了其中关窍,不出半日就可以飞上飞下。
他踩着那柄木剑绕着云中迹的山头转了一圈,襟袖间满是朝露与雾气。回到小院外,应长风仰头看他,目光中多了一点赞许。
“我能御剑带你吗?”萧白石兴奋道。
应长风朝他伸出了手。
萧白石勉力一拉,应长风被封印的凡人之躯居然在此处站住了跟脚。
木剑在半空摇摇欲坠了片刻,又因萧白石的驱使稳住。萧白石抱紧了应长风,滑出数丈远后,红雀追上来,落在应长风的头顶。
萧白石双眼亮晶晶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应长风煞有介事地点头。
萧白石:“那是不是该亲我一下?”
远方旭日东升,萧白石拥了满怀月白风清,心念一动,贴着应长风的唇,悄悄话那样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石头:这就是谈恋爱吗!
第34章 道心裂痕
翠微是一片群山,南北绵延一百里,平日修道者们都在十丈莲池周围活动。
藏经洞已经处在最边缘,再往外,层峦叠嶂就更少有人迹了。
封山结界东北端也属于九个出口其中之一,此处远离一叶浮萍,灵力微弱,乍一看就和普通的野山差不多。草木茂盛,几乎遮盖了全部的山径,动物也少得很,只有一点鸟雀吵闹,伴随着潺潺流水声带来静谧的生机。
一条瀑布下,整块巨大的石头倒在溪流中与涌起的水浪黑白分明。间或几根巨大的古木枯死,中间全部空了,横在溪流岸边。
初夏时气息清凉却并不潮湿,枯木向上的那片长满青苔,乍一摸,居然还是毛茸茸的。
应长风冷静地站在溪边草地上首,面对空山鸟啼,溪流不息,白着脸,语气也虚浮:“这里是青竹溪的上游?”
萧白石当他面无血色是太久没御剑了,正常人被这么拉着飞来飞去的有点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新手上路”,开不稳是早有预感的。
“你方向感还挺强的。”萧白石说着,灵活地脱下鞋袜扔到岸边,“这地方漂亮吧?”
周遭巨树遮天蔽日,活像数千年都没有被干扰过,肆意野蛮生长。苍穹被庞大的树冠们挡在了枝叶以上,只有一点缝隙,把阳光拆得支离破碎地漏下来,洒进溪水,又是一片波光粼粼。
没有灵气,没有乱七八糟的符咒和法阵,也看不见结界。
仿佛是个普通的空山新雨后。
即便感知不到丰沛的灵力让应长风产生“此处并非翠微山”的错觉,但他仍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萧白石会享受,找的地方都很美。
萧白石见他脸色,知道应长风只是不肯说——经过那段关乎从前的谈话后,他对应长风时常发作的闭口禅更宽容了——自己脱了鞋,撩起长衫一脚蹲在溪边,素白的一双手在溪流中搅弄。
“我小时候就经常自己跑来。”萧白石回过头,朝应长风灿烂地笑,“以前翠微山还没被结界封起来,这边可以看见一点村落。”
应长风道:“好端端的,跑这么远做什么?”
他语调略显僵直,还带着御剑刚结束时的惊魂未定。可萧白石捕捉到当中一点强装的漠不关心,胸口暖融融的,连笑意都更温柔了。
跑这么远,当然因为门中无人在乎他。
他是萧鹤炎的儿子,萧鹤炎宠归宠,却没法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萧白石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和门中的师兄弟们有些不一样,很多事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不知不觉就锋芒太过了——而他最开始,还没察觉。
旁人看他目光偶尔带刺,但一会儿就过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绪。
萧白石心思在这些芝麻绿豆上出人意料的敏锐,日子一久,便在心里划出三五七九等安全范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让师兄弟们觉出自己在防备。
鬼话说多了偶尔会累,他就跑到结界边缘来。
此处没有人,没有鸟兽,只有他和满山满谷的风,溪流的声音单调,能让萧白石目光发直大脑放空地坐上三五天,远离那些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