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解,她也曾经历生离死别。
陈纯然突然有一股想倾诉的冲动,眼底浮起水雾,病历上的字模糊不清,也不过瞬间,软弱不见了,她笑了笑,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不必在意。”
处理完已是清晨,郎泽不在,没人赶,陈纯然自己撑不下去,交班离开医院。
阳光晴好,绿化带树木扶疏,熙熙攘攘的人潮,城市充满勃发的生机,跟十几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地球不会因某个人的离世而停止运转。
陈纯然想起妈妈,有些恍惚。
回到家中,洗澡了倒床上,明明极度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想,自己如果就这样死了,尸体腐烂了臭了,也没人知道吧?
不!不会,她爸和继母不知道,医院看她没上班,会找。
郎泽也会找她。
总算不是无人在意的孤魂野鬼。
这么一想,不那么难受了。
从来电铃声中醒来,陈纯然瞥一眼闹钟,早上十点,奇怪才睡了两三个小时,一怔之后才明白,自己这是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陈纯然,请你马上到医院来。”电话那头是彭景星。
又出什么事了,陈纯然莫名其妙。
医务科调查室里,白色长方型会议桌摆开了,调查组阵容比那日只有覃清和彭景星及一位科员强大许多,有覃清、彭景星,还有四位陈纯然不认识的年纪五十开外的男人,陈纯然瞥一眼桌面台卡,是卫生局领导,身体不自觉绷紧。
“坐吧。”覃清说,指调查室中央椅子。
孤零零一把椅子,犯人一般,沉重的压力渗透在空气中。
陈纯然默默坐了下去。
“陈大夫母亲在烧伤事故中去世,当时她才十二岁,父亲过半年就再婚了,她进入高中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几乎是孤儿一般长大。”覃清对卫生局几位领导说。
陈纯然讶然。
在他印象里,覃清不是爱八卦的人,更不说当着她的面揭她隐私了。
覃清说完,转身面向陈纯然,定定看着她:“领导们在这里,希望你能坦白一切,承认错误。”
“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陈纯然说。
“前天晚上,也就是六月五号晚上,你有没有扔下先来的病人而先救治你男朋友送来的病人?”覃清问。
居然是为这个。
那个患者的妻子当时接受她的安排了,难道转身又去投诉?
应该不会,看这阵仗也不是。
病人家属的投诉医院一般都会压下内部解决,尽量不给上头卫生局知道。
这是……那只骚孔雀又乱报导了一通吗?
问心无愧,陈纯然坦然道:“有这么一回事,可是先来那个患者只是烧伤了一只胳膊,伤势不严重,那个小病人却不然,深度冻伤,没有意识了,不赶紧抢救就没命了。”
卫生局一个领导眯起眼,紧盯陈纯然,“烧伤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让别人做就行,何必非得你抛下先来的烧伤病人亲自上台?”
“当时几位主任和副主任都在手术室里,外头的主治医师里,我是专业技术最好的。”陈纯然说。
覃清眉头皱了一下松开,对那几位领导说:“陈大夫还年轻,年轻人未免心高气傲了些。”
“医护是团体,需要协作团结,而不是孤胆英雄,你在我们面前就这样踩同事,背后是什么嚣张样子不难想像。”卫生局一位领导冷冷说。
“听说你是郎泽的亲传弟子,在烧伤科里除了郎泽就是你最大,是这样吗?”另一领导问。
陈纯然怔住,揣摩着这话,再迟钝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嗅出这次调查的不寻常味道。
调查组明着调查她的问题,暗里,矛头却对准郎泽。
郎泽十年前离婚,没儿女,孤家寡人,以医院为家,专业和医德品格无懈可击,这些人要做什么?
她一心想治病救人,在烧伤科,确实经常越级发号施令,要众人配合她,众人也开玩笑说过她是烧伤科的女王。
陈纯然明白覃清为什么那么紧张,为什么要讲八卦说隐私了。
原来是想打同情牌。
陈纯然斟酌着说:“我只知道治病救人,朗主任批评过我多次,要我改改暴脾气,跟同事和睦相处。”
领导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回答,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人说:“这么说,你承认罔顾职业操守,为熟人开后门亮绿灯的事了?”
她什么时候承认罔顾职业操守,为熟人开后门亮绿灯了!
陈纯然缓缓说:“我不承认,我考虑的只有病人伤情的危急度,送小病人林润过来的许桐我只见过两回面,不熟,而许桐跟林润素不相识,只是路上遇到了热心相助,领导们可以喊病人家属过来问一问。”
几个领导一齐露出讥嘲的笑容,一人沉着脸说:“报纸微博都报导出来了,你当然要撇清关系了,早就跟他们串供过了。”
一人说:“我们查过了,你接收病人后,诊断没下,没出手术同意书让病人家属签字,费用也没让交就给病人做手术,不是熟人你会这么做?”
问话,却是肯定的口气,不准备听陈纯然分辩,也不容她分辩。
一分一秒就是一条生命,等走完手续,患者生命体征都消失了,救人高于一切,当时哪能按部就班走程序。
他们已作了有罪认定,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被采信。
陈纯然抿紧唇不再开口。
第10章
长久的沉默后,一位领导挥手让陈纯然离开。
出门时,陈纯然听到覃清对那几位领导说:“陈大夫的敬业有目共睹,专业素质也非常高,兴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一领导不满地打断覃清:“烧伤科的人只差郎泽没喊来问过话了,除了孟涛,谁为她说一句好话了?她这种单兵作战一人孤勇的性格是执业医师的大忌……”
除了孟涛,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说过一句好话么?
陈纯然苦涩地笑。
她不在乎人缘好不好,却不能不在乎同事居然连说实话都不肯。
她说其他主治医师医术不如她,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进手术室一站几小时十多小时,太累了,昨晚那时,她如果把林润的手术推给苏北,苏北肯定会推诿,口舌争起来会延误救人。
她不想苏北在领导心中落下消极工作的印象没说出全部实情,所以,被认为狂妄自大是她活该。
大办公室里只有苏北在,木呆呆坐椅子上,脸色晦涩不明。
陈纯然瞥了他一眼,苏北没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想说话,拿过病历一本一本看过,把李根的病历抽了出来,出门去病房。
苏北在背后突然喊:“纯然,调查组找你了吧?”
陈纯然停下脚步,“嗯”一声算回应。
“听说閰副院长身体不好要提前内退,医院准备从各科的主任医师里提一位顶上去。”苏北说。
所以卫生局要考察备选各科主任医师的品行医德。
她这个郎泽的得意弟子“作公济私”,郎泽的医德品质跟着备受质疑了。
他告诉自己这个做什么?
陈纯然皱眉。
李根醒着,伤势并没有好转,不同层次的细胞因蛋白质变性和酶失活等短短几日变质,深部组织已出现炭化,烧伤皮肉毛细血管发生充血、渗出、血栓形成等变化,血容量减少,脱水严重,如果血容量持续减少超过机体代偿能力,随时会休克,免疫力的降低,并发感染的可能性极高。
李妻肖杏花面色枯黄,眼睛赤红,头发蓬乱,眼巴巴看着陈纯然:“大夫,我男人会好的对不对?”
陈纯然在病历上写字的手颤了一下,默看肖杏花。
李根的伤势不容乐观,生机有,危险更大。
片刻的沉默,陈纯然最后到底不忍心说实话,即便要说实话也不能当着病人说,牵起唇角挤出笑容,温声说:“有所好转。”
肉眼可见的判断看不到深层,陈纯然给李根开了做X线胸片和血气分析检查。
肖杏花爪篱一般枯瘦干裂的手接过检查单,望一眼,低声问:“又要做检查?”
“不检查不知身体现阶段的情况。”陈纯然说,避开肖杏花悲苦无助的眼睛,转身出病房。
肖杏花流泪低叫:“才几天就交了七八万块,这一检查又得去交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