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火(93)

钟甯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鬼吃了,只要想到那人病得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心就会止不住咯噔。

咯噔,咯噔,咯噔……一下一下地长毛病,很沉,很重。

奈何故人已旧,物是人非,哪怕五脏六腑全咯噔得八花九裂,他们也无话可说。甚至仅仅是几句简单的寒暄,都叫他们拼劲全力。

这意外重逢,终究一路死寂。

把张蔚岚送到酒店门口,钟甯眼见张蔚岚下车,转身正视自己:“留个电话吧。今天多亏你,好久不见了,下次请你吃饭。”

钟甯没法儿深看对面那双眼睛。他错开眼,下意识客气地掏出手机,和张蔚岚交换联系方式。

他甚至没办法多说几句告别的话。最后囫囵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钟甯心如乱麻,赶紧转身走了。

好像乌云蔽日,做了场混沌大梦。

走出一大段路,脸冻疼了,钟甯白日梦醒,这才返回捡人的道口去骑自个儿的哈雷。

顶着大冷风,他干脆去郊区飙了一圈,企图把那烦人的“咯噔”给飙飞。

等浑身上下都被冻得没知觉了,钟甯才从车上下来。他摘下头盔,用手心搓自己的脸。

因为没知觉了,搓着和没搓一样,很别扭。

钟甯冻得牙疼,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天要黑了。

这时徐怀的电话打了进来,钟甯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你在哪儿呢?不是说来Azure吗?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徐怀问。

“我......”钟甯口吐白雾,“我等会儿就到。”

“哦,你别忘了去银行取钱。”徐怀提醒他,“前几天不是说有几个员工表现好,临新年了,要格外包大红包么。”

“知道了。”钟甯给电话挂了。

取完钱,钟甯揣着一兜崭新的票子去Azure。站在Azure门口,天已经黑透了,荧光灯亮了起来。钟甯仰头望着招牌。

Azure,这名字也闪着灯,闪得直扑楞。

钟甯叹了口气。

路上挤满吵杂,行人碎碎的言语声,走路的声音,车轮声,此起彼伏。夜晚的热闹夹在风里,一股脑冲过来,要给钟甯撞死。

钟甯推门进店,直奔二楼。还没到点儿,二楼迪吧的场子还没热起来。

入耳是轻快的音乐,徐怀站在一边和一个服务生说话。

钟甯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把嘎嘎硬的新钱,随手扔在一边,压着声音说:“给我开个台,拿现金走账上。”

“......啊?”服务生愣了,“老板?”

“去开。”钟甯懒得废话。

“......徐哥?”服务生又看徐怀。

徐怀:“去吧,老板叫你去就去。”

服务生只得听吩咐。

徐怀用奇怪的眼光瞅了瞅钟甯。钟甯脸色不好看,该不是突然起了兴致。

徐怀又去看那被当粪摔的一沓钱:“闹哪出?今晚有朋友要来?提前定的?”

“不是。”钟甯皱起眉,没多说什么,转身去拿酒。

“到底怎么了?”徐怀追过去。

钟甯连杯子都没用,直接就着酒瓶灌了口干邑白兰地。

酒精滚热他的喉咙,一句话说出来,胃口似乎被一把火烧成了渣滓:“张蔚岚回来了。我碰上他了。”

徐怀愣了,秃噜嘴皮子问:“谁?你说你碰上谁了?”

钟甯:“张蔚岚。”

闭口不提了多年,再说起这个名字,心血还会翻动。

狗屁的时间,狗屁的长大,狗屁的成熟。全是放屁。

钟甯搁心里骂自己:“你啊,可真是没出息。”

第75章 像希望在柔软挣扎

这些年,张蔚岚在南方过得可谓“一帆风顺”。

可能是因为年少时受的苦楚太多,老天爷再没捺着他欺负,反而送了他阵阵东风。

大四毕业,张蔚岚拿着奖学金保研,研一时加入学长的公司,趁着房地产的沸热,几年间公司做大,张蔚岚的事业也风生水起,他变成了身披金光,年轻有为的张总监。

但人这玩意常常表里不一,张蔚岚面儿上是个玩意,里子到底什么德行,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这辈子该是和“苦”这个字磕上了。——以前是老天爷变着法儿折腾他,现在老天爷悔改了,他倒不肯稀罕,非要死心眼子,自己闹自己的命。

说到底,无非是一个钟甯。

哪怕离开了很远,离开了很久,张蔚岚也从没忘记过钟甯,甚至超脱了“人”那天生的忘性,时间越长,这个结竟勒得越紧。

他想他。很想他。悔之无及地想。

想念越摞越重,悔恨越攒越沉,重到天再也擎不起来,沉到脚下的大地塌进地狱深渊。

张蔚岚回来找钟甯。但他找不到。时间没有厚待回头的有心人,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的“家乡”。

哪哪都变了,三趟街已经不再叫三趟街,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地方没了。回忆在无依无靠地苟延残喘,那日新月异令他恐惧。

张蔚岚恨不得扒了地皮,只要能再看钟甯一眼。没有奢求,他只是想再看一眼。

而今天,他突然看见了。

梦寐以求,嗔痴成狂。一朝走了千秋大运——钟甯竟然自己出现了。

再看见那张脸,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天知道张蔚岚的心思。

感情被碾得粉碎,裂成了太多渺小卑微的腌臜,厚重地堆在心尖上。

这些年,他一个人,被孤独和绝望推着跑,全靠这个念想吊着。现在——

现在,钟甯又转身就走。

“你转头让我再看看。求你。就多看一眼,我去死也知足。”张蔚岚心说。

而钟甯拐过一个弯,就连背影都从他眼里消失了。

冬风剌疼张蔚岚的脸,他弯腰捂着生疼的胃,额头上全是冷汗,又因为正在发烧,皮肤滚热。

“钟甯......”张蔚岚望着空旷的路口,低声喃喃自语。

“先生,您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酒店门口的保安走过来问张蔚岚。

张蔚岚这才回过神,朝保安摆了摆手,沉默着走进酒店大门。

进到屋里,周遭暖和起来,身体的温度似乎更高了。张蔚岚坐在床上,双手擎着晕乎乎的脑袋发愣。

不知道愣了多久,他的胳膊突然不堪重负。张蔚岚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

他难受地翻了下身,视线在转圈,唇缝中吐出灼热的气息。眼皮很重,张蔚岚不得不闭上眼,转瞬就没了意识。

是胃疼给他疼醒的。像有一块迟钝的刀片,在一下一下刮他的胃壁。张蔚岚躬起腰,疼出了一身汗。

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了,裤子也锢在腿窝里。

好不容易疼过这一阵儿,张蔚岚才慢慢从床上摸索着站起来。

天彻底黑下,窗外洋洋洒洒掉着浅薄的白雪。

今天阴天,夜里果真下雪了。

屋里没开灯,伸手不见五指。张蔚岚抹黑找到自己的手机看一眼,不由愣了下。

居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那该死的倒霉胃一阵儿一阵儿的,还在不辞辛劳地折腾着。烧也还没退。

张蔚岚本来想弄点粥喝,但看这个时间,还是算了。他打开屋顶的大灯,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只是烧了壶热水,给自己灌上两杯,吃几片药,便缩去床上躺尸。外头的风雪越来越大,黑夜有一种极度的安静,痛苦的人沉溺其中,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听见雪落的声音。那倏倏的微弱细响,像希望在柔软挣扎。

“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张蔚岚搁心里说。伴着胃里的阵阵割痛,他半睡半昏地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一早,白雪染了城市,满地冰冷的纯白。

钟甯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醒过来的。腰酸背疼,还有那颗完犊子的脑袋,像是从地沟里掏来的西贝货,叫钟甯想亲手给它从脖子上拧下来,摔去地上打滚儿。

“嘶......”钟甯一下一下按着太阳穴。

昨晚他毫不意外地大醉了一场,今儿早是应了大该,铁定要半死不活。

钟甯搓了把脸,望着天花板,干巴巴地苦笑了下。——他是丁点儿长进都没有,今时往日,只要一挨上张蔚岚,他就得醉。

喜欢的时候醉上了头,在一起的时候醉出了梦,分开的时候醉成了个疯子。

现在他们突然重逢了,他也还是改不了醉。醉一场洋相,却耍不尽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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