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原本并没有那么重要。庆王既谋划了这么多年,又岂会真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一纸遗诏上。这或许只是他登上皇位过程中的一个助力,但没有了它,庆王也并非没有其他办法。
可景明帝就是要沈迟南下,他知道庆王对长宁公主府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沈迟去庆州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是对于沈迟来说,其中牵扯的并不仅仅是江怀璧。若说一开始揭露她身份是为了让她从外界这些危险中暂且脱离出来,那么后来他自请离京便就不仅仅是为了将危险揽过来,而是另有他图。
无论如何,去一趟庆王那里亲眼看到的消息总比在京城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他眸子微垂,似是喃喃:“……本就事发紧急,我们想办法拿到东西以后尽快回京,从离京到现在甩掉陶筑已经用了不少时间,现在不能再耽搁了。”
归矣应了声,又听他问:“你确定京城都布置好了,万无一失?”
“世子放心吧……您这都问了多少次了。公主府里的护卫较之原来增加了三倍,确保万无一失。江公子那里也都按着世子的吩咐,无论她身在何处,咱们的人都能及时保护,”归矣打了个哈欠,未曾心不在焉但是态度的确是没有管书严肃的,“世子将管书和大半暗卫都留在了京城,那您自己……”
沈迟轻笑:“京城的局势尚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到了庆王这里,生死便全看天意了。”
归矣皱了皱眉:“世子可不像是会看天意的人。”看天意便不会这么多年暗中谋划那么多,逆天而行了。他心底无声暗叹,开口道:“世子就是舍不得江公子。若非她,世子原也不必跑这一趟庆州。”
沈迟并不接他的话,只忽然问:“你还记得木樨吗?”
归矣一僵,面上隐隐有了痛色。那个姑娘他连见都没见几面,可偏偏她的模样在心里那样清晰。按理说是不该有其他心思的,然而莫名其妙地抑制不住。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着我,将管书留下。”
他语气已没有了方才的轻浮:“属下知道……我知道我被木樨利用多次,也差点酿成大错,但是即便我察觉了,也还是会舍不得……”
沈迟不再说什么,只沉默下来。他与归矣已经谈过一次,对于木樨之死归矣倒是看得很清楚,不怨也不恨,但到底是心底有些遗憾了。
京中虽提前有准备,但毕竟有太多不确定性,还是需办完事尽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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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太爷入京的那日,京中正好出了事。大约有五六名京官在下朝后出宫门不久被刺客暗杀。这几人相同点很明显,同为言官,品阶不高但权利不小,且这几日在江家一事上发声最为激烈。
此事立刻沸沸扬扬传开来。并且很快有人就疑心放在了江家。但疑心归疑心,因为没有证据,也就只能上书请求彻查而已。
景明帝自然是要查的,要“仔仔细细”地查。在查清楚之前,江家暂且安然无恙。然而江老太爷却正好入京,不免让人多想。
江耀庭一直到晚上才回到江府,一入门看到的便是端坐在前堂的江老太爷,一脸肃容。
到底年迈,但是赶往京城还是用了最快的速度。一路颠簸北上,面容沧桑憔悴。看得出来身旁放的是他最爱的茶,然而已放凉了也是一口没动。
江辉庭亦已在一旁侯着,看到江耀庭回来,有些焦急地开口:“大哥,父亲自进了府一句话也不说,午膳用了少许,晚膳一口都没动……我劝了多次也不管用,这可如何是好?”
江耀庭自然知道江老太爷茶不思饭不想是在牵挂什么 。他刚要开口,却听得堂上一声震响,老太爷将手杖猛地一敲,房中都似震动一下。
“我的怀璧呢?”
江耀庭本已累极,听得这声质问,身心都凛了凛。
——他的怀璧呢?
带着怀璧行遍天下,看着他在沅州长大的人,是她的祖父。从前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这个父亲是局外人。怀璧虽同她从未有过隔阂,一直敬爱,但他在她心中到底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是缺失的。那原本应是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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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江怀璧出事的第十二日,十二天暗无天日的诏狱,没有魔鬼地狱般的锻炼,也没有血腥与严刑拷打。但她有一日接一日的噩梦。
她平日自诩万事稳重,心如止水,即便是在诏狱中听到过无数次尖叫与呻/吟,也都没有将她逼疯。然而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却是所有的未知。牵挂的人太重要,牵挂的事太繁杂,忽然离开了那个环境,反倒不适应。
大约天生就是劳碌命。
是以刘无端再一次来找她时,她显得有些过分激动。
刘无端看了她一眼,却只叹了口气,淡声让人将门打开。但是分明看到她眼里闪过一抹疑惑,随后是浅淡的慌乱。看得出她至今还是很理智的,并未因此乱了心智。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传陛下密旨,允你今夜回府一趟。马车已备好,会有专人送你回去。你有一晚上的时间与家人叙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全都在你。”
还未及她问,刘无端便走近一步,低声道:“江老太爷入京了。”
她面色瞬间有些惨白。
但是之后她更衣后上了马车,刘无端也还是一直跟着,她问:“不是说另有他人么,怎的刘大人亲自……”
“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盯着你,若是你出事,我自然难逃其咎,护送你回到江府后,其余我便也管不着了。”
她知道刘无端日常都忙得很,道了声多谢,其余也没再多问,只当是景明帝的意思。
因是密旨,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从后门进去后跟着她的锦衣卫便守在了门外。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江府现如今暗中已被包围了吧。
她心底无声轻笑,景明帝这还是怕她跑,可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别十几日回来,莫名有些感慨。她知道无论表面如何,府内府外现如今人心怕都是大不同了。她出来时穿的仍旧是男装,所以一路过去还算顺利,府中下人都知道她的规矩,不会大喊惊叫之类的,但仍旧有几个丫鬟需要她出言提醒。
经过墨竹轩时她没进去,只一心想着先去前堂看看。半路忽然窜出来个人影,唤了声“公子”。她愣了愣才看清楚那人是木槿。
木槿走近,将她全身打量一遍,眼睛一红,轻轻哽咽:“公子,你回来了……”
江怀璧眼眶微润,勉强将语气放松:“别慌,我没事。你在墨竹轩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刚到前堂侧门时,听到里面动静挺大,刚踏上台阶,便听到里面传来摔杯的碎裂声,心底顿时一惊。
紧接着是江老太爷熟悉的声音:“……你就是这么护着她的?”
她眸子颤了颤,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厮无需通传,提步悄声从侧门走进去。果然看到的是怒火中烧的江老太爷,现下因动了怒咳了两声,江耀庭恰巧上前替他顺气。一旁的江辉庭则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劝解。
最先看到她的是江老太爷,一时愣住。随后两人目光也转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怀璧?”
她如常抬手对长辈行了礼:“祖父、父亲、二叔。”在狱中两臂上原受过的鞭刑还未彻底痊愈,此时抬手甚至还有些酸痛。
江老太爷站起身来,目光恍惚:“是怀璧回来了吗……”
她上前几步于他身前跪下,认认真真磕头:“是,怀璧回来了。”
这一句一出便是连一旁的江辉庭都不禁红了眼眶。她语罢又补充一句:“陛下得知祖父进京,特许怀璧回来探看。”
几人明白过来,心里也都稍微放下心。
江老太爷将她扶起来,目光转向兄弟二人:“天色深了,你们都去歇着罢,你们现如今都比我忙。”他看了一眼江怀璧,语气松缓下来:“我同怀璧聊一聊。”
江耀庭本是想仔细看看她的,但是也知道有些话不宜对父亲讲,也就只能暂时作罢,想着稍后见她也是一样的。两兄弟相继告退离开,而后一个去了书房一个回了院子。
堂中安静下来。她看了看地上已摔碎的茶杯,转身伸手去拿另一盏茶。
“这茶凉了,孙儿去给您换一杯热的。”话落拿了茶杯转身作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