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炎醒后,柳韵心原样转述,冯炎听完不语,过会自个出门。柳韵心见三人都不在家,便想同妹妹溜出去,门童却把门上了锁,软硬不吃,皆不开门。
辰时过后,冯炎回来,背了个大包袱,默默回况云房里去了。
柳韵心从外张望,见他在里移床,把包袱里的衣裳一件件收进抽屉,应该是搬回来了。
过会冯炎出来,去厨房弄水喝,柳韵心就跟了上去,探头朝里张望。
“冯将军。”她喊了一声。
冯炎不回头,仿佛没听见一般。
柳韵心又喊:“冯将军。”走近道,“我想出去一趟,保证晌午前回来。”
冯炎转过身来,以命令的口吻道:“你明日再去。”
他严肃的表情微微吓着柳韵心,她不敢再试探,躬身轻道:“多谢将军,那将军好好休息。”
待柳韵心走后,冯炎卸下严肃,疲惫迅速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他完全没有任何心绪做别的事情,今日回三皇子府,第一回 懂得怎么样走路,叫“行尸走肉”,路上还撞到两人行人,被骂了两回。
柳韵心出门他必须得暗中保护,但今日,他做不来。
其实第二日冯炎仍未完全恢复状态,但他不习惯毁约改口,既然答应了柳韵心,便在贺况二人上朝后,同她出去了。
一开始冯炎只是跟在后头,与柳韵心离着七、八个人头。后来见她兜兜转转,似乎因为对玉京的街巷道路不熟悉,一直在走弯路,冯炎怕她在街面上耗太久,只得上前:“你要去哪?”
柳韵心说了个酒楼的名字。
冯炎心中生意,这家酒楼并不知名,且位置较偏僻,莫说她找不到,就是沿街问路,十个里估计有八个都不知道。
但冯炎生长于玉京,他晓得,微微垂首,给柳韵心带路。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前后只差半肩。
虽然行进往西,与南楼离得越来越远,但乞巧市的全城同庆,这一排街道竟挂着与南楼附近一样的灯笼。
过了七夕,来不及摘下,燃尽的蜡烛依旧在灯笼里,恍惚还有昨夜的劳劳光彩。
冯炎心在踌躇。
柳韵心看到灯笼,也猜到了,无言低下了头。
二人一路无声,到了酒楼所在街道,远远的,冯炎负手道:“你去吧,我会护着的。”
“谢——”柳韵心道谢都没说完,他就隐藏不见。
无比熟练。
柳韵心往那酒楼中走,进去一刻钟左右,出来后,不见冯炎。
她左看右看,找不着人,只得慢慢往前走,边走边找,转弯之后,冯炎忽然现身。
柳韵心身往后仰,心里却松了口气。
冯炎随在她身后走:“你还认识元大人?”
他暗中都看到了,柳韵心楼中碰面的,竟是原先的少傅,七月刚升太傅的元博。
冯炎记得,夏宴后贺金倾为她引荐了许多人,但并无这一位。
而且元博今日不用上朝?
“我与元大人是旧相识。”
她这一说冯炎隐隐有了印象,元博多年前好像出使过南国,于金陵宫中拜谒末帝……
冯炎不再出声,柳韵心亦不主动攀谈,若非两人并肩同行离着不远,俨然就是两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约莫走了半程路,到了一三岔路口,三岔中心处是个靠墙的小摊铺,支棚两张桌,摊主炉前挂的牌子只能瞧见四字:宫小馄饨。
四字就够了,柳韵心赶紧转弯,她绕大圈,这样能用身挡住冯炎视线,免得他触景难过。
冯炎是多年追踪的视力,早就尽收眼底,紧抿的双唇内,上下两排牙齿重重咬住。
心颤如弦,喉结滑动。
冯炎缓缓走近摊棚。
柳韵心见状,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心想万一冯炎想不开,人是活的计划也是活的,到时候她再想对策。
冯炎近前,瞧那摊主下小馄饨,良久开口:“这个牌子上的‘南’字掉了么?”
摊主执着笊篱的手停在空中,“南”字是他特意挡去的。《南奴令》闹得沸沸扬扬,有些食客还好,有些食客说他卖的是南人吃的东西,跌份贱食,他为着生意,把“南”字抹去了。
一般食客也不会管,遇到多事的,他只说自己姓宫,所以叫“宫小馄饨”,与南人南地没有关系。
摊主笊篱浸入滚水里,嘴上笑道:“不懂客官说的是何意思?咱家姓‘宫’,所以就要‘宫小馄饨’,只这四个字。”
“我还以为是‘南宫小馄饨’呢。”冯炎语调平缓无波,缓了数秒,突然续道:“我是南人。”
摊主猛地抬头,盯住眼前这位古怪人——他的唇是有点像南人,但鼻子和脸型分明是北人特征,眼睛最特别,不南不北,无法定义。
倒是他身边同伫的姑娘,更像南人。
是南人怎么没抓起来?
穿衣打扮,不似奴隶。
摊主瞅见冯炎腰间佩剑,任他自报是南人,也不敢囔囔喊官,怕刚喊出来就会被砍。
摊主尤其畏惧冯炎一双眼,这种眼神空洞,黯淡无光的人,一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想混闹着吃霸王餐?
“来两碗馄饨。”冯炎道,掏出铜板,按着招牌上的价钱付给摊主。
接着,不紧不慢绕过摊主,掀袍入座。
且不说摊主这两碗馄饨依旧下得坠坠不安,只说柳韵心,快步追随冯炎,在桌对面坐下,疑惑道:“你不是……只有祖父是南人么?”
馄饨下的快,料是现成备好的,过一遍滚水,摊主就给端了上来。
冯炎并不回答柳韵心,而是接过摊主的馄饨,尝了一只。他向来五味敏感,擅辨才会擅厨,可今日的馄饨,却一点味都尝不出来。嘴里甚至连苦味都没有,仅剩寡淡。
冯炎低头盯着碗里出神,悠悠浮响今日倩娘的话,许多从前往后,前因后果,他都无力再想。
只记得倩娘一句,她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妻,也绝不可能喜欢他!因为,“你既是个蛮子,也是个南人。”
原来倩娘一直低就,觉着委屈呢……
冯炎从小到大,从未因出身自卑过,始终为双亲骄傲。没想到,身边人这样看他……
冯炎垂下头,一滴泪,落进馄饨汤中。
柳韵心坐对面瞧得清清楚楚,碗中的馄饨也索然无味了。
柳韵心掏出怀中绢帕,这一只还是她从南揣来,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劝慰的话语,都太过苍白,叫他不要沉溺情爱走出来,又未免冷情且无感同身受,唯有一方绢帕递给他拭泪,才是她唯一能给予的支持和力量。
冯炎接过绢帕,没有道谢,直接捂于脸上。
玉京的天气一贯会在七夕后转凉,没想到今年转得这样凉骨寒彻。
整座玉京城的叶子,都开始变黄,落下,到了八月,满街尽是落叶,扫也扫不完。
与树叶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传单:
没了南地菜,不会做米炊;
没了南地虾,不识海中味;
大天刮南风,家家把窗关;
人人畏南字,只敢往东行。
饭菜都不会做了,吃不着南菜了
尚只是听说,还未施行,不知施行后会闹成什么样子
这传单童谣被好些人捡去,其中就有况云,他拿回来给贺金倾看。
贺金倾扫了一遍,漫不经心放置桌脚,而后待况云走了,再招冯炎进来,先问:“惊天雷那事有进展了?”
“是。”冯炎频频点头,这事查得艰难,快半年了,总算有眉目:“多亏阿焕小飞,日夜耗在上面,与昨日报给殿下的一样,一四五六七八皆排除。”
“继续查,抓紧点。”贺金倾吩咐道,“对了,之前报的柳韵心动向,再过一遍。”
其实柳韵心每趟出门,冯炎都暗中向贺金倾禀报。
冯炎闻言并无讶异,将柳韵心哪些日子,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重复呈述。
贺金倾听完,捡起桌上传单,轻慢感叹:“风起青萍,看来父皇得废除《南奴令》了。”
他的目光向传单上扫去,玉京素纸,公文行书,根本查不出执笔人。
贺金倾的目光逐渐变散,传单上的字不再具有意义,反倒是那一笔一划,行书惊鸿令他忆起柳韵心的身姿。
差不多到时候了,《南奴令》废后,就要向她表白。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