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是个心意相通的人才,唉,人才倒是人才,就是当言官后就不会说话了!
低着脑袋,举着剑的孟缄又出声:“臣在其位,便忠其职!”
“好、好。”皇帝刚回了两个好字,忽又听见一连串大动静,循声望去,九皇子贺月倾,竟似欲倒的泥墙,往院内倾倒。
一只斑鸠随着他扑进来,落在皇帝脚下,又飞起,贺月倾醉眼猩红,追着斑鸠:“鸽兄鸽兄,你要带我去哪?”
俨然是斑鸠引来了醉后放荡的月下郎君。
但其实贺月倾是被一只绢帕带来的。
离宫有湖,名为冰湖。湖水清澈,四季冰凉。离宫又有一天然泉汤,袅袅温热。冰湖与泉汤皆为活水,各由一条小溪引来送去,互不打搅。
溪水蜿蜒九曲,流经离宫各处。
贺月倾原本就在溪畔浅酌,他头顶有一棵桂树,若过几个月,将满是藏不住的香气,现在遮阴,也将将好。
一只绢帕浮在水面,从上游飘下。贺月倾对这类物拾眼尖,手一勾就捡了起来——厚绢几近未湿,帕角绣了一朵兰花,细细观察,叶曲花垂,又似一个“情”字。
他嗅了嗅,帕上还有幽香。
虽然这帕子是冯焕故意丢的,但贺月倾不知,心头飘忽:是哪位佳人,遗落了贴身绣帕?
溯流寻之,踱步上觅,贺月倾一手抓帕,一手提着未喝完的那坛酒,走了许久,溪水上游越来越幽僻。
贺月倾醉意尚绕心头,笑想:这是到了哪里?
到了距离梨月阁只百步距离,忽地心神一凛,被下套了!
如此偏僻地方,恐是父皇藏娇之所!
上山时还见过两佳人,怎么没反应过来!
贺月倾酒全醒了,转身就往回走,才迈出一步,察觉到动静,立刻纵身后飞,藏于苍苍树顶,还特意检查了袍角有没有全隐在树叶后。
皇帝靠近时,贺月倾特意屏住呼吸,俯瞰着皇帝进了梨月阁,才重开始吸气呼吸。
鼓腮,快憋死了。
处高望远,贺月倾下树前,原本是想眺一眼阁内父皇,却发现情况不似他料想。
定睛俯视,嘿,孟缄跪在地上。
有戏精彩,贺月倾瞬间就不想走了,有鸟窝在树上,他随手抓了一只,带着挣扎的小鸟落地。
临近了,站在院子外,贺月倾将剩下大坛酒一饮而尽,他喝得急,喝得猛,两股酒顺着嘴角留下,身上旋即浸染浓烈醉意。
贺月倾勾着嘴角松开手,小鸟得了自由,拼命往前飞去,却又因被贺月倾捏伤翅膀飞不远,落在皇帝脚下。
而后,再逃。
贺月倾换了一张寻常常见的迷糊面孔,追鸟跌入阁中。
他刚进去,还没听见皇帝训他,吹拉弹唱就在院外响起。
贺月倾心花乱颤:太好玩了,四哥哥也被人引来了!
外头一干伶人,在四皇子命令下,摇摇摆摆,舞着步子进入梨月阁。奏的是《年年乐》,跟《时光好》一样是新年时容易听到的曲子,看来四皇子是真心爱喜庆。
皇帝满满都是无奈,就在这时,反锁的阁门被人推开,柳韵心迈出门来。她跨越门槛的时候裙摆高高扬起,露出前后脚两只绣鞋,步伐坚毅。
皇帝瞧她出来,目光就投过来,不在他人身上了。
柳韵致随后走出,皇帝又把目光移到柳韵致身上。
皆是淡中裹浓,似未化好的琼浆,流.液底下总有那么几团粘腻。
孟缄见着两女出来,脸色愈发不好,嘴如连珠弩又开始谏,而九皇子迷迷糊糊眼,却盯着柳韵心笑问:“我是来到月宫了么?”歪扭着下拜,“小生月倾,参见仙子们。”一个才跟头,栽倒地上,醉倒了。
四皇子一见阁内是两位亡国公主,可不似九皇子那般稳,四皇子现在才隐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
吓坏了。
抬手让乐队停奏,又挥手猫腰,打算带着自己的人默默退出去。
后蹑到一半,忽然听见柳韵心同皇帝说:“陛下上回提到一些旧事,我回去想了想,母后的确说起过陛下。”
她已经行南礼毕,是站直了身子,与皇帝对视说的。
皇帝嚅唇,但因些许颤抖慢了,柳韵心比他快又说一句:“母后说认识一位北人,想必就是陛下了。”
皇帝紧张:“道韵怎么说?”
“当时问母后,那位北人是谁?怎么样的?母后如何认识?”柳韵心故意顿了顿,等皇帝煎熬了会,才缓缓续道:“母后一概未答,只告诉我,‘鸪鸪——”柳韵心是注视着皇帝说的,话到这,见皇帝眼中乍然蹦出了泪。
因为这番话全是她编的,不晓得为何这句过渡会触动到皇帝。柳韵心抑住心内紧张,不露声色续道:“母后说,‘鸪鸪,希望你若有机会见着那人,他是一位你的好长辈,慈爱的伯伯。”
两三秒后,柳韵致嫩声赶紧补充:“母后是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
远处,高处,贺月倾刚刚趴过的那棵树顶,趴着贺金倾和冯炎。见又有人来,斑鸠求生逃得一只不剩,空窝前冯炎见着远处一个个人,是谁都能望清,但不知道在聊什么。他默然去看贺金倾,见主公凝视梨月阁院中,一言不发。
第24章
贺金倾忽道:“ 阿炎,我方才话重了。”
冯炎一怔,心底生暖,轻声回应:“没有,殿下说的都是应该。”
贺金倾突然又道:“这个地方刚刚有人趴过。”
“属下待会就去查。”
贺金倾不再言语,将注意力全投到梨月阁院内。
柳韵致刚说完,皇帝就踩脚似追着问:“你们母后还说过什么?关于朕的。”
“应该还有,但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柳韵心答道,她与皇帝直视,见皇帝眼里的光逐渐转淡,直到瞧不出情绪。她很紧张,怕皇帝不吃她这套,仍要……
皇帝突然笑了:“朕今日赶着来,其实也就仅想问一两句关于你们母后的事。”皇帝转而朝向孟缄,“孟缄,朕是想受故人之托,做个好长辈,并非你口中昏聩好色之徒。”
孟缄楞道:“臣该死……”
脸上的表情说他不信。
这时候,外头又有个公公进来,亦是日常服侍皇帝的内侍之一,向前禀报——钦天监和光禄寺合着,要奏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这位公公与熊公公前些日子才闹过矛盾,于是顺手就投下一块大石头:“奴婢听熊公公说,陛下在这里……”
熊公公:老奴没说!老奴冤枉!
皇帝到此时,已经不介意人多了,反正今日是不成了,众目睽睽,再硬着头皮下去,那真过了。
皇帝觉着,自己还是有些功绩的,也不能显得太昏聩。
再则,柳韵心有句话的确令勾着了他心中的刺,一时心情复杂。
皇帝便吩咐内侍:“让他们进来吧!是有什么事?”
钦天监和光禄寺的官员被宣进来,奏说日观夜观,数日天象,十分肯定明日要下倾盆大雨。只怕原定明日在冰湖前举例的夏宴得改期。
明日要下雨这事,皇帝昨天读钦天监的奏章就知道,说有暴雨陛下出行要谨慎防滑。
皇帝当时心想,玉京周围的雨能有多大?值得特意在折子里提一嘴?
没想到今日更过,竟联合了光禄寺来商量夏宴改期。
夏宴是皇帝夏日驾临离宫后的第一回 常宴,按例在冰湖前露天处举行。皇帝心想,不是什么重要筵席,下个月若他还来离宫,这立秋还没到,到时候还要再办一次。
挺无聊的。
于是便道:“那便改了吧,择日不如撞日,朕看今日晚膳天气就挺好。”说到这皇帝特意去问监正:“待会下不下雨啊?”
“陛下圣目,今日十二个时辰都是好晴。”
“那便就这样吧!”皇帝吩咐下去,又让各人自退去,包括那醉得睡过去的九皇子,让人抬走。孟缄皇帝也命人抬,说他拄拐还跪,怕是一时起不来。
临离开梨月阁前,皇帝回首两次,皆看向柳氏姐妹。他五官阴柔,且在树影暗处,柳韵心瞧不清他是何种眼神。
梨月阁内的人,陆续离开,包括一直躲在屋里,面带愧疚的况云。
他护着柳氏姐妹最后撤出,太阳刚刚走到偏西的位置,原先穿透树荫缝隙投去梨月阁屋顶的两道阳光,因此消失。仿佛一习惯了寂静的老翁,送走嚣嚣众生,终能闭眼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