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泉心道,你也不是个靠谱的,嘴上却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我儿子。”
“也对。若是你儿子,钟樾肯定不舍得送给我啊。”
“啊?”苏泉发愣,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优波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离开去做别的事了。
那目光却让苏泉一阵恶寒。
三界皆知,其实优波离并不如迦叶尊者那般有佛缘,资质更是如何都比不了伽延尊者,什么习经修炼,在七叶窟佛陀众多弟子之中都不是翘楚,也因此并未称尊,但唯独一双眼睛,能看透世间智慧,能破三界迷障,佛陀谓之“般若之目”。
但他有可能看透人心吗?
苏泉不以为意地笑笑,转眼望见钟樾立在高处的枝桠上向他招手,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心知他总算结束了那些寒暄,赶紧飞身落在他旁边:“你这位置选得着实不错,树影不密不疏,视野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不愧是……”
他本来打算用斐然的文采浮夸地赞美一通,然而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其实钟樾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蕴着浅淡的笑意。
“不愧是什么?”钟樾问。
“神君,小的忘词了,你饶了小的吧。”苏泉有点泄气地盘腿坐下,“你还站着,是觉得底下盯着你瞧的仙子们不够多吗?”
钟樾反问:“你怎么知道她们看的不是你?”
苏泉假装愕然:“你很在意这个?”
钟樾抿了抿唇,仿佛没听见这一句,目不斜视地坐下了,两人的肩膀正正好好隔了一拳的距离,身体的温度若有若无地挣脱轻薄的衣料,往另一个人身上飞去。
苏泉在心底叹了口气:既是秋天,为何阳光仍照得人这么热呢?
一位穿着水绿裙子的女仙飞身而起,腾云到半空,款款施了一礼,开口便是一把娇滴滴的嗓子:“小仙杨枝,布潼镇春雨已有百余年,还请诸位品鉴。”
其实苏泉完全不知道下雨有什么可品鉴的,就像他对饮茶也不太在行一样,除了一个“好喝”或“不好喝”,完全不明白其它的。
潼镇以春日杏花烟柳闻名,离苏城不过百余里,惊蛰桑榆初生,农妇养蚕缫丝,以供天下绮罗。这女仙横了一支白玉笛在唇边,和缓的音律伴着纤长的雨丝飘落,雨意悠然,仿佛能嗅到杏花芬芳。
杨枝侧身立在云端,身上丝绦临风欲去,待她一曲毕,眼前如见潼镇春景。先有人带头喝起彩来,一名金冠束发的男子抛出一块美玉,正好雕得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
那美玉落在杨枝的云头,从她脚下抽芽而起,纤弱的枝条上竟开出了粉白的杏花。那花朵逐渐绽开,正正好好地托起了那块玉。
杨枝娇羞一笑,以披帛挽手,矜持地托起美玉,屈身行礼离开。只见那男子带着点自得的笑意,理所应当地也跟了上去。
苏泉目瞪口呆地碰了碰钟樾:“这纨绔是谁?”
“记不太清了。”钟樾也在疑惑,“似乎是流波境里某个真君的公子吧。”
“如今的世道,吸引一位姑娘竟如此简单么?”
钟樾不答。
苏泉自知失言,更不追问,一手托着下巴,手肘戳在藤编的矮几上,看着第二位女仙上场,一言不发地跳了一支舞。甘霖谷里方寸的天空忽地聚满了乌云,暴雨便在她翩跹腰肢摇曳之间、深紫的水袖飞扬之中怒吼着落下来。
这女仙面容清冷,身形瘦削,但舞姿颇凌厉,那水袖舞到苏泉面前,刹那一掠而过,他已感受到极其凛冽的气息,一时竟怔住了。
钟樾觑他神色,嘴角微沉,也不肯多言,只是掩在桌下的左手一动,推出一道几不可见的屏障,挡住了那女仙咄咄逼人的灵力。
苏泉回过神来,探身向他道:“这是南冥的司雨仙?她的灵力很像是……”
“非也。”那女仙停下舞蹈,敛衽为礼,“小仙长熙,居于乾昧山中,来自泺水之源。”
难怪了。苏泉心说。她这样的修为,甘做区区司雨小仙,未免浪费。
似是慑于她风姿,甘霖谷中静了片刻,旋即有人鼓起掌来,一下一下,鼓得极为用力。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座次并不太高的男仙向她拱手作礼,从袖中掏出一张名牒递上,然而长熙路过他身侧时,并不曾将半点眼风分予他,就那么径直走过了。
气氛有些尴尬,坐得较近的都假装没注意到,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恰巧没人聊的只能捂着嘴低下头轻咳一声。
就在此时,一个道人打扮的清癯男子越众而出道:“小仙青沅,乃苏城司雨之神。然而如今灵力尽失,还恕小仙不能履职。”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司雨这个活儿不算太难,男仙女仙都有,这也不稀奇,但一位仙人若是平白无故失了灵力,这就不是件小事了。
苏泉听得“苏城”二字,也不由得多看他几眼,仔细一瞧就发现,这青沅脸色泛白,瘦得颧骨突出,是个受了重创之后的模样。
但他若单单是受了伤,那好好将养便是,犯不着伤筋动骨地跑来这场法会上,更不用当着这么多人将自己的情形公开——毕竟人神妖鬼都是一样,要对不相干者的一切感同身受,那是传说里才会发生的事。
在场的不乏一些成名已久、地位极高的神仙,为了昭示身份,个个在座席边缭绕着祥云轻雾。有他们在,大多数其他神妖都自动进入了看戏模式,并不急着多说话。
苏泉更不是多管闲事的主儿,他带了点看笑话的意思瞥了优波离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脸色是真的有几分凝重,想要起身的一霎,却被师兄伽延尊者拉了回去。
这的确像是伽延尊者会做的事情,他在所有的场合都永远四平八稳、处变不惊,哪怕天塌地陷也不会露出惊慌之色。
“敢问仙友,此前所历是否有不妥之处?”
说话的人蓄了很长的胡须,苏泉一瞧,悄悄对钟樾道:“这可是几位掌史的元君之一?我好像在你那簿子上看见过,但他们都喜欢留着胡子,带着一模一样的帽子,实在是分辨不清……”
青沅仙君道:“结焰塔为苏城之‘心’,水脉汇于斯,又散于斯,最适合修炼。因此小仙居于结焰塔下多年,从未有任何异事发生。凡世纪年的数载之前,小仙忽然察觉塔下湖水深处似有一股陌生的阴寒灵力波动,乃是出于死物之身。此事不祥,小仙便下水查探了一番。”
他顿了顿,神色不大好:“小仙自知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神仙,一身所修亦非战时所用,勉强自保而已。然而多年行走,仍未料到只是一下水便被那塔下封印的无数怨灵恶鬼近身,瞬息之间便吸干了所有灵力。”
“什么?!”
议论之声四起,几个同样去过南冥春筵的,立即回忆起当日钟樾所提的“恶鬼”一说,无数目光又朝着钟、苏二人座席这般汇聚过来。
钟樾沉声问:“仙僚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青沅仙君不假思索:“二月十四。那是苏城阖城放灯的前夜,我绝不会记错。”
这倒巧了,钟樾他们二人竟正好没有遇到他。
苏泉还是那副只醒了一半的样子:“敢问一句,那可是你第一次从结焰塔下水?”
“非也。”青沅说,“小仙对苏城之水极其熟悉,结焰塔下之湖更是下过多次,否则也不敢冒然行事了。”
“你察觉到底下灵力有异,既然知道自己力有不逮,还要独自一人探看,这都不算冒然行事,什么才算?”苏泉的语调带着明显的讽刺,丝毫不顾及对方的脸面。
他这话一出口,青沅的面色愈加难看,连钟樾都颇意外地转头与他相视。但钟樾立即从他懒懒笑着的眼睛里看出了别的:当日迦叶尊者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结焰塔下的恶鬼乃是多年之前,他奉佛陀之命以《甘露陀罗尼咒》封印下的。而青沅仙君却说他从前曾多次下到湖中,却唯有那一次出了事。
青沅无意与他争口舌之快,面容肃然,说出来的话也掷地有声:“小仙在三界无足轻重,灵力自是不足挂齿。原本此事一出,小仙亦只欲重修千年,但近日意外听闻迦叶尊者在南冥所言,心中不免惴惴。”
他道:“苏城内尚有仙妖凡人万千,并非个个都有通天之能。结焰塔下所封之物于全城生灵,无异于头悬利剑,足履薄冰。小仙向来知佛道宽仁,普度众生,还请七叶窟诸尊者高抬贵手,放过全城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