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他从见到柳湘莲回来,就一直惊喜且担忧,事到如今,听闻柳二哥不再离开,心中也多了几分踏实,只盼着八月初一到来,学馆休学后与兄弟们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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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便如同换了一个人。
养了三五天,精神恢复过来不说,此后每晚都睡得安稳,吃得香甜,身子也跟着康健了起来。脸色不再苍白如纸,多走几步路,甚至清晰可见双颊泛起的红晕之色。
同在养病的,还有千里之外的嘉王殿下。
他们一行人原本是来两淮之地,筹措赈灾款项的。在两淮巡盐使张少昌的帮助之下,赈灾款倒是很快就筹齐了,全数发往西南,助三皇子一臂之力。
却不想此时不光西南需要银子,西海一带在打仗,更是需要银子。偏偏此时国库空虚,借了户部款项没还的官员实在太多,又一时没人有效催款。
他还来不及回京面圣,就被圣上下谕,命他在两淮之地,继续筹措银子。
这日便骑马从扬州奔向徽州,却半路遇大雨,而今病倒在驿站。
好在有张少昌、林鸿等人相陪,驿站又都是熟门熟路的,嘉王殿下便安心休养了两日。
病好后,又生龙活虎起来,催着张、林二人向徽州行进。
徽州的盐商向来都是团结得如同一个箍子桶一般,因其宗族观念十分强,往往结伙、集族经营,以血缘家族组成的商帮,凝聚力远不是普通散帮可比。虽然近年来管理严格,他们也交足了盐银,但因盐务利润向来巨大,一旦能说服其中一个商帮捐些银两,便可以让其他商帮也效仿。
张少昌看着这个矫捷明朗、思路清晰的年轻人,感慨万端,虽然他不过十九岁余,也没下过江南办事,却一点儿也不糊涂。
当初四皇子十六岁出宫开府,张少昌会选择拜在他的门下,不过是只想安安分分为官。听闻他的母妃出身不高,且早早薨逝,死后才追封为妃。四皇子无依无靠,自然也会少一些纷争。
不料渐渐却发现他这般聪敏机巧,颇有先帝风范,张少昌一边高兴,一边又隐隐生忧。
也罢,既已拜入他门下,少不得要为他做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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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学馆休学。
贾宝玉昨晚到家,今儿一早给贾母等请了安,随后跟着贾琏去了外边的一间酒家。
柳湘莲被贾琏安排在外边的一处小宅院中,原本想拨两个小厮去照顾他,不料他说自己并不需要。
柳湘莲、薛蟠、卫若兰等皆在,稍坐不久,外边又传出一声:“如此热闹,我怎能不来?”
贾宝玉循声望去,正是拱手而道的蒋玉菡。
自从被忠顺王府带回了府,蒋玉菡过得颇是辛苦,好在蛰伏了两年后,他终于换得忠顺王信任,允许他出门。
蒋玉菡说:“若不是紫英兄弟捎信给我,我竟不知柳二哥回来了。”
诸位兄弟相聚,推杯换盏,谈笑风声。
提及时事,卫若兰免不了兴叹:“父亲从西海沿子写了家信回来,说那边冬日必定苦寒,却缺乏粮饷,也不知会如何。”
众人听罢,也不知从何安慰,贾琏道:“眼下国库空虚,灾祸四起,确实艰难。”
蒋玉菡则说:“我听忠顺王府的人说,户部也许要换任,进行相关革新,具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个新法。”
“还能有什么新法,欠了户部银子的,横竖要讨回来,想必还有一些捐献名目。”
一向贪玩取乐的薛蟠,这会子也变得稳重起来,抿了一口酒,“前几日便有消息传来,让各行商进行捐献。”
“捐多少?”
薛蟠摇了摇头:“不论捐多少,我先拖欠着。”
贾琏拧眉:“眼下非常时期,拖欠着始终不妙。”
“往年寿辰、黄河发大水,各种名目皆让行商捐献,大家都这么拖着,这次自然也拖着。”
……
贾宝玉听着这些事情,心中越发沉甸甸的。他莫说帮个忙,连句话都插不上,暗想自己果然一无是处,前几年只顾着在园子里与姐妹们厮混了。
贾琏瞥了一眼宝玉,发觉他身上的那块通灵宝玉,通透度确实与往常不同。这几日林妹妹越发好转,似乎果然是断情绝念了,莫非这块玉也让宝玉渐渐断情绝念了?自他昨夜回府,今儿只去与老太太请了安,尔后随自己出了门,连林妹妹也没过问,抑或是他眼下还不知林妹妹之事……
正思虑间,柳湘莲用手肘撞了一下贾琏,贾琏这才见大家都在举杯,自己也举起了酒杯,与兄弟几个碰了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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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与诸位兄弟相聚,贾宝玉十分欢喜。先前心中时常难受,渐渐也趋于平静,尤其这两日,自从柳湘莲归来,他也不知为何,凡事心平气和起来。
喝得微醉回了院中,袭人侍候他睡了一会儿,直至临近酉时方醒来。
贾宝玉喝了一碗茶,酒也醒了,说道:“将我那些没穿过用过的东西,给柳二哥送去罢,琏二哥哥给他租好了屋子,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袭人道:“瞧二爷说得,二爷对柳二爷的这份情谊,他自然是心中有数的,我这两日收拾出来,着人送去就是了。”
袭人见宝玉神色也好转了许多,虽不知他心中怎么想,但自己却稍稍放宽了心。
沉默了一会儿后,宝玉又道:“趁着天还没黑,我去瞧瞧林妹妹。”
贾宝玉昨夜回府后,原也问过,袭人等只瞒着他说妹妹前几日身子欠安,近日才好。因要与柳湘莲等相聚,贾宝玉才推到现下去园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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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这会子正在潇湘馆院子中的一处石桌旁闲坐,静静思索一些事。先前千头万绪,心中总是难安,如今脑海中不再想着那段情,处处开阔起来。
九月初三是父亲忌日,这些年一直住在贾府,从未去尽孝,林家虽已无人可依,但终究是自己家。出来太久,便想回家看看。
紫鹃怕石凳生凉,拿了垫子过来垫上。刚巧宝玉便走了进来。
其实,贾宝玉在外边徘徊了许久才进来,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总之他与这座潇湘馆,与林妹妹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贾宝玉故作轻松地问。
林黛玉抬眼看向贾宝玉,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起身道:“多谢二哥哥记挂,今已好全。”
贾宝玉与林黛玉面对面地站着,却能明显感觉二人的心已经不在一处了。
他小心地笑了笑:“今日与柳二哥等人去喝了些酒,真是没有想到,柳二哥会回来。”
林黛玉回道:“常言说得好,聚散无常,你知它是缘尽,不想将来又能聚在一起。”
贾宝玉赶紧接话:“正是呢,世间万物,果真不能看当下。”
二人边走边聊了些近况,便走到了外边,贾宝玉只当陪林妹妹散步,紫鹃则不远不近跟着,以防不测。
来到园子中,粉色白色的木芙蓉正大朵大朵地盛开,林黛玉道:“去年晴雯去了,你还在这儿祭她。”
贾宝玉沉吟:“已经一年,想必都要成枯骨了。”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林黛玉喃喃念道。
“这是妹妹改的诔文。”
林黛玉没在应,只垂首道:“这些日子,我想着父亲也走了这么些年,我从不曾回去为他扫墓,近日想回趟苏州,赶在他忌日时去祭拜一下,让琏二哥哥送我来回。”
“为人子女,尽这个孝道也应该,只是妹妹身子可撑得住?”
林黛玉清淡地笑道:“我身子已经大好,柳二哥哥的偏方果真有效。”
“柳二哥哥的偏方?”
林黛玉说:“是了,说是他带来的偏方。”
贾宝玉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详细问,见林黛玉此时脸色、精神皆比从前要好,只好说:“再去问问老太太罢。”
“自然要问的。”
正说着,袭人走了过来:“二爷,太太寻你问话呢。”
林黛玉抬头看了看天,说道:“也好,天色渐晚,园子马上又要关门,你便直接从这儿回屋子里去罢。”
贾宝玉有些不依:“我还是先送妹妹回去罢。”
紫鹃见状也跟了上来,扶了扶林黛玉。
“果真不必了,你看我走了这么久,连咳都不曾咳一声,何况还有紫鹃,你便放心罢,我看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