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38)

说来也奇怪,这样软弱无用的男人,在女儿身上却展示出非同一般的执着。

冯一多和爸爸一直有联系,打电话的频率维持在每周一两次,平时出手阔绰,不只是因为外公外婆大方,也有爸爸那儿持续供血的缘故。外公外婆再讨厌冯世康,他也是她的爸爸,每年暑假会带她去北方玩,在滨海浴场挖沙子、吃蛤蜊。

母亲早逝,夹在外公外婆和爸爸当中,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纪南心想。

费嘉年怎么还不回来?

大年初七,气温一夜之间骤跌至零度,天空中飘着小雨,淅淅沥沥,冻得人骨头疼。纪昌海的风湿病又犯了,抱着腿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拿热水袋捂着,哪儿都去不了,纪南劝他去医院,他把头一横:“去什么医院?正月里去医院不嫌晦气?”

一句话就逼得纪南怒火中烧,深呼吸了三个回合,不断提醒自己:今天还得帮冯世康说项呢。

纪昌海是一贯的暴君作风,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要弄得天下不太平,全家人都低气压,冯蕾早就习惯了,躲在书房里看书不理他,冯一多知道小姨今天要帮她说情,也乖乖地躲在房间里写作业一声不吭,只有纪南重任在身,在厨房转来转去,想不好怎么开口。

“纪南!”爸爸又在使唤她,“帮我倒杯茶!”

纪南屁颠屁颠地倒了杯滚烫的热茶过去,纪昌海嫌烫,眉头刚皱起来,纪南就非常灵光地主动提出去给他加点冷水,又回来双手奉上,请爸爸慢用。纪昌海从杯子的上沿观察她,满脸狐疑:“你有事?”

纪南猝不及防,本能地想糊弄过去,但腹稿都打了两轮了,再怎么修修改改也就这样了,干脆心一横:“不是我有事,是多多。”

冯世康突然过来说要带多多回老家,说起来也并不是有违情理的事。

他本来是年前就想来的,但奶奶身体一直不好,年前病情又突然加重,想着万一多多到了辽城,正好赶上奶奶过世,那就不好了。但眼见着老人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家里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冯世康咬着牙拍板:来一趟吧,小辈的总得见见。

于是又仓促地来信川接人,弄得大家都有点措手不及。

最措手不及的还是纪昌海。纪南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似乎一时没听懂,追问:“什么?”

“……冯世康说想带多多回去几天。”

冯一多八成正在房间里竖起耳朵听,当着她的面,纪南其实不太喜欢直呼她爸爸的大名,总是客客气气叫姐夫,但纪昌海听不得她喊姐夫,他对冯世康几乎是有点仇恨的。

纪南看到爸爸眨了眨眼睛,膝盖也不揉了,茶也不喝了,脸上露出困惑:“他脑子坏掉了?我跟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什么意思?”

“他不是想让多多回去见见太奶奶吗。”

“多多是条狗啊还是只猫啊?他说带就带?”

纪昌海脸上的表情逐渐从困惑向冷笑转变,纪南从中读出大事不妙的信号,后背的汗毛一下都竖了起来,硬着头皮保持冷静:“他好歹是多多的爸爸。”

“算个屁的爸爸!”纪昌海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高声道:“冯一多!出来一下!”

冯一多手脚敏捷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躲在门背后,每句话都听进耳朵里了,对于眼下局势之不妙有非常清楚的认知,外公竖着眉毛问:“你爸要带你回去,你回吗?”

冯一多知道他不喜欢爸爸,但从没见过他这样凶狠,嚅嗫着不肯说话,小姨在边上插嘴:“你吓唬多多干嘛?”

外公立刻调转枪头:“纪南,冯世康脑子坏掉了,你脑子也坏掉了?你要为他冲锋啊?”

“他是多多的爸爸,多多也愿意跟他回去,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纪南本来想说“人家父慈女孝关你屁事”,幸好还有点理智残存,不然现在八成屋子都炸没了。她后怕地吞了吞口水,抬头却见到爸爸满面惊愕:“多多,你要跟他回去?”

冯一多都快吓尿了,只敢点点头,外公立刻说:“辽城又冷又穷,空气又差,pm2.5都超标的,你去那里找苦头吃啊?”

这两句话说得纪南都快听笑了。纪昌海也是真的上年纪了吧,被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的外孙女竟然跟爸爸更亲这件事炸了个头晕眼花,什么胡言乱语都往外讲,滑稽又离谱。冯一多也愣了,“不是的呀……”

“爸爸,你那是六十年代农村吧,多多又不是没去过奶奶家,你吓唬谁呢?”

纪昌海抬手使劲一挥:“你别插嘴!”

纪南上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眶鼻梁一阵剧痛,下意识地闭眼后仰,眼镜像个破烂玩具一样随着爸爸的巴掌飞了出去,落到了五米外的地板上。再睁眼时,眼前的祖孙二人皆是脸色苍白,纪昌海的手还停在半空,冯一多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姨,流血了。”

纪南半边脸都木木的,伸手摸了一下,眼眶上被割破了一道口子,不知深浅,只知道在往外流血。冯一多把她的眼镜捡回来了,是眼镜架,早两个月就有了裂缝,她嫌麻烦一直没去换,今天被纪昌海一个大耳刮子抽成了两半,划破了她的皮肉。

冯蕾像救火车一样从书房冲出来。纪南还晕乎乎的,大学之后就再没挨过爸爸的打了,现在还有点不适应,眼镜也戴不了,朦朦胧胧见看到妈妈在翻医疗箱。纪昌海还坐在沙发上,从上往下看,是个办老头子了,攥着拳头说:“……你妈跟我不在家,这个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纪南只觉得血液往头顶涌,捂着伤口说:“什么样子?”不都挺好的?除去我又挨了揍这一部分。

“……冯一多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你是不是还让她交往着呢?那女孩叫什么?姓戴的,”他扭头问冯一多,“我早就跟你说了离她远点,你不听我的,对吧?我的话一句都不听,跟她学的,是不是?”

冯一多咬着嘴唇,“……很久没见了。”

这是实话。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她试图帮朋友收拾麻烦、结果差点捅出大篓子的时候。其实不用外公说她也知道俩人不是一路的了,可亲耳听他这么说,她没来由地有一种歉疚和屈辱的感觉。

纪南站在边上,不知是被气到还是真觉得好笑,突然笑起来。“爸爸,你还是老样子。”

“什么?”

“自以为是,不讲道理。”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纪昌海都愣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冯蕾在客厅的另一角终于翻找到了药水,攥着医疗包站起来:“南南过来,妈妈帮你消毒。”

纪南扭头看看她:“妈,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每次吵架,你都来当和事佬,不管谁对谁错,不吵架就行了。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冯蕾的手指在尼龙布袋外面摩挲。血顺着眉骨和脸颊往下流,纪南用手背擦了一把,缓缓呼出一口气。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什么有毒气体,没人敢大口呼吸,也没有人说话,冯一多赤脚站在边上,脚趾头冻得发青。

“别闹了。”

又是这句话。妈妈总是这样的。纪南从来没觉得如此挫败,小时候跟爸爸吵架,总觉得长大了离家远一点就好;后来发现既然是家人就没法真的一刀两断,想着作为成年人,总有平等沟通的机会。她这个腹稿打了十年了,就是没想到这一套规则在家里根本行不通,她连开麦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麦克风根本没插电。

冯蕾看起来比她更疲累。今年年初的心脏手术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负担,她对任何需要辩解、争执的事都感到无比厌恶。纪南看她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是:“纪南,我就这么一条命,你姐出事的时候就丢了一半。你要怎么过日子,我原本管不着,也管不了,算妈妈求你了,别折腾了,行吗?”

纪南自认不是个精神脆弱的人,相反,从小到大跟纪昌海打了这么多场硬仗,不说钢筋铁骨,脆弱、易碎之类的词是绝对沾不上边的。

这种催眠一样的自我认知支撑着她在五分钟内收拾了几件内衣内裤,挎着包冲出家门。纪昌海在里面大发雷霆,具体在骂什么,她一概听不清楚,走到电梯口,冯蕾跟出来:“你去林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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