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
仔细想来,那个中秋月夜是我与裴炎第一次在晚上见面,裴炎竟然破天荒地对我表现出了谦谦君子之风,对我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宫庭礼仪,礼貌地请我们就座。
面对这么谦和的小朋友,作为大姐姐的我自然不可能恶语相向,于是也拿出了标准的社交礼仪,点头、微笑、慢慢坐下、轻拂衣衫……这可是我在刚才大殿上才用过的全套社仪,一般场合我才懒得这么做作。
坐下之后,我不禁在心中感叹,月光真的是一种梦幻般的存在,竟然让裴炎这种尖牙利齿的人收起了爪牙。我难得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跟裴炎坐在一起,这一打量,发现这个素日在我眼中恶形恶状的家伙竟然长了一张可以称得上是俊俏的脸蛋——哟,看不出来嘛,还是一枚小帅哥。
可裴炎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想多了。他坐下来后问李治,这是宫中哪位公主?——原来是没认出我来,跟月亮没关系。他知道我是谁后,立马变了脸色,刚才的和睦气氛立马消散,他又开始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无非就是那套“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之类的老腔调,而我立马还以颜色,我用的也还是那套“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经典台词,虽然表述的方式每次都各不相同,但中心思想一直都未曾转移,可以说,我俩的对话完全达到了散文的要求——形散而神不散。因为“故事情节”太过雷同,包括李治在内的小朋友全都没了围观的热情,全都围在一起吃吃喝喝,当我们不存在,也不知道来劝架,没义气!
是不是觉得我们大唐的夜间照明效果太差了,竟然让人到了面对面都认不出来的地步?——会这么想的人,也是想多了。虽然我们那时的照明用具达不到今天的水准,但认人是完全没问题的,他认不出我,跟照明没关系,只是因为那天我是“盛装出席”——那天不是要参加宫宴吗?当然得化妆。
现在的女性化妆追求自然,觉得化妆后看起来跟没化一样才是化妆的最高境界。而我们那时候,强调“统一”——甭管你皮肤什么颜色,一律上厚粉,粉成白色,然后再画眉、点绛唇、上腮红……这一整套妆容做下来,我觉得我妈都未必能一眼认出我来,何况是从未见过我化妆的裴炎。不过话说回来,也多亏讲究这种妆容,所以我能在当着六尚二姐头的同时,还能继续穿着宫女杨杨的马甲,在两个身份间自由切换,从未穿帮——化妆真是一个好东西呀!
虽然化妆是一个好东西,但这事太费时费力,我在去“六尚”打工时,因为外有杨姐姐的“压迫”,心中又有对马甲的眷恋,所以每天能早早起床梳妆打扮,但上学这事,那可是一个长期而艰苦的斗争,我上学第一天在徐妹妹的催促下从牙缝里省出时间匆匆描了个眉,之后就“放弃治疗”了,我有时候早餐都是边走边吃的,口不漱、脸不洗就往学堂跑的事都干过——化妆?哪有那闲空工夫?因此,裴炎一时没认出我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和裴炎见面必备的吵架小插曲过去后,小朋友的聚餐正式开始了。一时气氛又欢乐起来,而我则又开始进入“沉思状态”,而且每次最开始思考的问题都是老三样: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来?
我之所以会想这些,是因为我一直都融不进他们的氛围中,每每这种场合,我都像是一个旁观者,一种突兀的存在。我想,不只是我心里觉得别扭,在场的其他小朋友看着我应该也心里膈应。既然相看两相厌,何必勉强在一起?不如相忘于江湖!——可不行啊!因为李治不这么想啊!他可能是在场唯一一个觉得这样很好的人。我都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每次有这种场合,他都拼命拉着我往里面凑,哪怕我就是在一旁当雕像,那也得在那呆着。我有时候就会想,他这样做是不是因为胆子小,不敢一个人跟小朋友们出去玩,跟如今妈宝男一样,而我就是李治这个宝男心中的那个“妈”!有一次,我没忍住,私下里问了他,他当场就炸毛了,说如果不是他老爹陛下的吩咐,他才不要每次出去玩都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他那时说:“武大才人,你进宫前干的什么好事,自己都忘了吧?”
我傻眼,跟我进宫前的事有关?是哪件呢?是私开粮仓?是聚众斗殴?是偷盗官印?是伪造公文?……这一时之间,我还真想不起是哪件事入了陛下的眼。我边想边掰手指点数,口中还念念有词,李治在旁边听得睁大了眼睛,叹了口长气,摇摇头说:“服了你了!你可真是个有故事的人!你别想了,父皇也没说什么事,就是让我带着你,你跟着就是了,反正好吃好喝,亏待不了你。”
我想想也是,跟着李治的待遇确实不是一般的好,说句实话比杨姐姐这个三品还要好,我这完全就是越级待遇,有什么可琢磨的?反正我现在一穷二白,没什么可让人图谋的。而且我跟李治二个人之间,该担心的人,更应该感到危险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是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教育
很多年后,太宗身体不适,由太子李治代为监国,而我这个太子身边的“大宫女”每每在李治上朝之后,就被太宗叫去聊天解闷,不过在后世很多史书里,这段时间的我都被说成是在太宗面前侍奉汤药——唉!我倒是想呀!可事实是这事我真没资格。
天子的汤药哪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够触碰的?那时我在后宫混了近十二年了,还是进宫时封的五品才人,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在太宗心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太宗哪会找我侍奉汤药,估计我只要离他的汤药近点,他都不会再喝那碗药了,没准连碗都得砸碎扔掉。
我可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夸张,太宗那时年岁已高,而且他子嗣众多,加之太子李治在他心中一直是仁弱的样子,太宗的身体情况他自己也清楚,怕是不久就会迎来权力交替的时候,如果不是他想了解李治的近况,我还真没可能有机会进寝殿——当时后宫很多宫妃,尤其是有子嗣的宫妃,那时几乎都被禁足了。
就在那时,我在太宗的案头上发现了一份小手札,里面都是一些民间趣闻,其中有一篇竟然记录了我入宫前一系列“丰功伟绩”——我之前掰着手指头数过的这些小事都一一记录在案,不过都是非常简单的三两笔轻描淡写,可以看出来,写的人秉持着一种中肯旁观的态度来进行记录,不带一丝褒贬之意。不过有一件事情,写的很详细,字里行间隐隐透露出一丝赞赏之情,更奇怪的是还被人用朱砂笔圈点了出来——不过就是我在荆州时开了个小招聘会,有什么特别的?人手不够不就得招人嘛?那么多事,我一个人怎么做得过来?我怎么都看不出来这件事情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还值得用朱砂笔圈出来,真是少见多怪。
话说那年荆州街头,我奉荆州当地赫赫有名的“杨夫人”出即我母亲大人本人之命,收拢街头的乞丐小儿,管着他们不要惹是生非。随着地盘的不断扩大,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我哪怕是天不亮就出门,直到太阳下山了也未必能够将我的地盘全部走一遍,人更是记不住……总而言之是越管越乱、越乱越忙、越忙越理不清,整个成了一团乱麻,我头都快炸了,顿时生出了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心思。
我母亲听说后,轻飘飘的戳了一下我的脑袋,问我是不是傻的?忙不过来不知道招人吗?记不住不知道制作名册吗?地盘看不过来,不知道划片区吗?把招来的人一个片区扔一个给他去管着,你自己只要今天看一点,明天看一点,不就看完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就没事了?你父亲,一方大都督,管着那么大地方的大小事务,都没你这个只管着几条街小乞丐的人忙!难道是我当年生你的时候忘了给你配脑子吗?——闻听此言,我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回她一句:“绝对是的”。
吐槽归吐槽,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母亲讲的确实有道理,于是我立马出去发公告招人去了。可我没想到招聘公告贴出去半个月了,无人问津。然后我的狗头军师母亲大人又给我支招,让我去街头调研,查找分析原因。于是我穿着邋里邋遢的衣服,混在我拟招聘对象(流落街头的小孩)之间,混了好多天,才明白原因——他们不识字,根本达不到我招聘的最低要求——那时候我才知道,读书这件被我视为苦差事的事情,在贫民家的小孩看来,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他们很多人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