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张的眼里,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两个地方:一个叫国内,一个叫国外,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以为,所以我不怪他。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像只可爱的兔子,说得我都要蠢蠢欲动起来。我领了工钱,带着他下馆子,所以这时候他说话也格外动听。就在不久以前,我的梦想还是当一个艺术家,而现在我的梦想却是每天画三俗壁画能多领一百的工钱,够多吃二两饺子。可这对杜张来说已经不少了,他说他喜欢看我认真画画的样子,就算画的是个蛋也喜欢,这让我很受用。这个季节里,学校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我却还是呆在杜张的理发店厮混日子。如果拿不到学位,之前的总总也就成了空谈,但这又如何呢,我觉得我还没有杜张活得明白。像赌气一样,我每天都去门口的报刊亭蹭报纸看,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寻人启事。同样的事情赵稽只会做一次,我大概是让他寒了心。
赵稽不会在那个地方等我了,他等着我长大,等着我长成了轮廓清晰的陌生人,等着我长歪了树干,最后失望地说:不,不是他,我不要了。
在认识杜张之前,我和一位年老色衰的男模谈过朋友,有个周末晚上,我在一个隐秘的小酒吧认识了他,他和杜张的个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却胜在审美靠谱。在搞上我之前,他和我学校里某位教授不清不楚过一段时间,所以说话也带有文艺工作者的秉性,在认识的这么多对象里,我最怕的就是被他逮到了把柄。虽然从理论上来说,我应该怕他个锤子;而在实战方面,他大我将近一轮,说话总有长辈的尿酸味,导致我没几天就和他分道扬镳。他是第一个我想要认真交往的人,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谈恋爱的对象,可惜性格实在是不合适,我乖张孤僻,他世故刻薄,放在一起简直凑足了八点档。
除此之外,在认识杜张之前,我总结识的是些年长的人,就像阿K——那位十八线男模说的那样,我是个有恋父癖的死变态,天生的喜欢老男人。这句话听得我火冒三丈,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到□□上去——放他娘的狗屁!因为他天天念叨,我果真想念起了赵稽的肉体,他丰厚的,结实的,逐渐老去的肉体,和其他人该是不一样的。我青春期的时候,天天对着肌肉男留哈喇子,那时我还只知道文艺复兴三杰,赵稽在我心里就等同如米开朗基罗的杰作,他有着大理石一样结实冰冷的肌肉,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都要变得深邃迷人了起来。在我和他彻底闹翻之前(也就是这几年),他曾无数次示意过我——你愿不愿移民出去?对于他的动机我思考了千百回,我甚至还想过国外(这里指某些格外开放的国家)是不是对伦常有着不同于我国国情的见解,想我这样无声无息地揣测着父亲的肉体的人会不会受到同等的惩罚。我想,他这样一个传统而固执的人大概也是察觉出了什么,才会对我发这样的问。我就这样意淫了很久,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从思考的出发点上都是一个错误:他的动机自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有着对违反伦常的宽恕,父为子纲,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在我面对着镜子的时候,一半看见了我的母亲,一半看见了我的父亲,这其中没有我。我怀着绝望的爱情和冷漠的拒绝像一个矛盾一样煎熬着,像一个悲剧的结晶。
我总算想了一些往事,萧女士说,爱情不该像杂草;但从古至今,并没有人对爱情定下规矩。萧女士有个弟弟,这位兄弟是亲生的,他和我有一样的毛病。孩子像舅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总发生在冥冥之中。在那个搞艺术等于耍流氓的年代里,他从小就是个十足十的流氓,他生得花容月貌,还没来得及糟蹋别人,就被别人所糟蹋。萧女士很少提起他,直到他们离婚的前夜,她才恶声说起这样一个人,她是哭着对我说的,那天我被着画板回家,被她逮了个正着,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可不要长成他那样!。二十来岁的时候,他消失在了茫茫人世,留下的只有一个要当艺术家的誓言,以及一张泛黄的照片,那张照片夹在赵稽的一本书里。
我发现那张照片是因为赵稽的书架上仅有一本关于爱情的书——《少年维特的烦恼》,它和那些错综复杂的专业书籍夹杂在一起,像个异类。它的扉页上是这样写的:给萧清,我亲密的爱人。那个字迹我万分熟悉,从小到大的考卷和家庭作业上都有着这样字迹的签名,我真没想到那些冷冰冰的落款还能写出这样肉麻的短句。
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六岁,正是要长出枝干的年龄,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一知半懂。所以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当年在其他小孩都在掏鸟蛋堆泥巴的时候,我要被他逼着上那狗娘养的绘画班。
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剩下的所有都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少年时候的我面貌酷似萧女士,而萧女士与她的兄弟长得又极其相似,所以在我见到萧清的照片时,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惜我这棵歪脖子树越长越歪,相貌也渐渐离题千里,等到我回想起这一切时,已经无可挽救,就像没有一个人能拿着自己的照片意淫一样,我越来越像赵稽,赵稽也不会再对我抱有期待。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赵稽喝醉了,他躺在沙发上说胡话,他说:萧萧呀,我不希望你长大。多么好的话啊,可惜一旦知道了其中深意,听着就让我犯恶心。叛逆期的时候,我天天和赵稽打架,那时候不知轻重,什么怪话都往嘴巴外面蹦,唯独这件事保持了缄默。我的痛脚是他,他的痛脚是这个,这个事情早已经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告诉杜张,我愿意一直和他呆在一起,可是关于俩男的能结婚这件事,完全就是胡扯靶子乱开枪。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扯俩铁环尚可以把两人凑到一起,信了那些条条款款就是陷入了走形式主义的陷阱。再说了,我和他躲着玩挺好,犯不着露出来给别人过眼,又不是露阴癖。他们理发店有个小青年叫小宋,脂粉气更胜杜张,单是屁股扭得车轱辘圆这件事情就够他们当一个月茶余饭后的笑料,依我看来他也是个同道中人,可惜走得有点远,我可不想杜张也步这个后尘。星期六的时候,我和杜张在他们寝室烫火锅,小宋也来参了一个,他喝不得白酒,一喝就两腿打颤。我趁着他醉眼惺忪,和杜张扭做一团,杜张吓得小脸惨白,生怕在他面前露了馅儿。
就在抱着杜张的时候,我忽发奇想,想起二十来年前,赵稽是不是也这样抱着我小舅舅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嗐,我会这么想,还是因为我肚子里全是促狭心思。就在我又要神游天际地对着赵稽腹诽之时,杜张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听了没半句嘴巴就长到了喉结处,我瞧见他嗓子里都要冒出青烟,他才愣生生将电话递给我,电话是个女人打过来的,那声音我过了八辈子也记得:萧晶嘛,萧女士。
第6章
离婚之前,得知真相的萧女士脑海中总是有这样一个场景:在197X年,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未来的丈夫站在市公园的门口,那个公园里有一大片当年武斗红卫兵的墓,就算在那样一个温暖的下午也会鬼气森森。他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见了一个从绵软的泥土里走出的少年,那个少年穿着白袍子,形同鬼魅(萧女士深以为,后来赵稽会和自己好上和自己当初那一身白裙的打扮有很大的关系)。他这样说:我们无论从哪里走出来,都会这样走回去,走回去了,就是历史。那个少年抬起头,长着张和她雷同的脸,她叫萧晶,他叫萧清,他们本是亲姐弟。
萧清在那个家里是个异类,轻佻又充满着奇思妙想,他们家世代习医,生出来的都是谨言慎行的老实人,若不是因为那张脸,肯定以为是当初医院抱错了娃。萧晶容不得自己有这样一位弟弟,他不犯病的时候乖巧如一姑娘,犯病时就是个口出狂言的疯子,全街道的人都知道他爱藏在男公厕里装神弄鬼,也有说他时常拿着几张莫名其妙的画在公园门口兜售的,反正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幸而那时不是中世纪,萧清也不是女儿身,否则真的就要以巫蛊之罪论处。谁也说不上赵稽是怎样认识他的,据后来赵稽的描述,他们在那个公园每个角落都做过爱,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的事情,可年轻人就爱这么干,就像我也喜欢在赵稽眼皮子底下使坏一样。就在后来,萧清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偷渡到了国外,有人说他去沿海做了皮肉营生,反正都不是很好的下落。就像赵稽故作正经时说我,不要女里女气,不要娘们儿唧唧,他以前有过这样一个性别倒错的男同学,下场很是不好。我想他说的就是萧清,我也知道,他心理隐隐地有过这样的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