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带上缝着比翼鸟或是连理枝的样式,同样是亮金色;下半身红裙曳地。
那张本就绝色的脸,靠着一层薄薄的脂粉把岁月都拨了回去。眉心处点着半朵梅花妆,眼角画了青黛,长睫微卷,更显得那双眼睛魅惑。
小厮一直知道他家主子年轻时是极美的,美得咄咄逼人,美得张扬艳丽。只是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用心收拾下,看起来比那些年方二八的姑娘还要动人。
若是年轻时穿上这么美的嫁衣……
新娘子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簪着样式繁复的金冠。镂空的花枝中引出半透明的大红纱巾,取代了应该是红盖头所在的位置,一直垂到腰际。
没有红盖头啊……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疼,但很快又释然,本来就不是嫁人嘛。
却见风起,刹那间展露出的玉颜还是当年倾国倾城,让人见而深觉,死不足惜。
新娘子好像笑了下,侧头对空气说了什么,然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认真地。
……
从没有见过这样炫目的婚礼。新娘脚踏之处花落如雨,身后紧随万千蝴蝶,绵延不绝,延了数里。见过的人纷纷说,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福气。
“哎,你觉不觉得新娘的眼妆略有些奇怪”从惊艳中回过神的某位贵妇人小声同同伴耳语。
“神仙一样的人物,画什么都好看。”另一个女眷半是嫉妒半是惊叹地回应,“你看你看,这满天都是花蝴蝶!我从没见过哪家姑娘嫁衣后面跟满了蝴蝶的!还是蓝紫色的,这翅膀一扇一扇,多漂亮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画红色或者淡粉色眼尾好看啊。”刚刚那位夫人小小地叹息,“好棒啊若是我夫君当年也这样十里红妆,那真是……”
“等等,先别说话了。”女眷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有没有发现……新郎官不在,还让人家姑娘自己走过去,连轿子都没有便是再美的蝴蝶、落花,该瞧的人不在,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杂乱的惊叹、赞美、惋惜,皆此种种,便不再提。
“娘,那个姐姐好好看,我以后能不能娶她”
“胡说什么呢。”妇人拍掉儿子吮吸着的大拇指,拉着他远去。
那道红色的身影,带着后面翩翩的蝴蝶,就这样一直穿过城,来到当年生长杏树的空地。
……
小厮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尾随自家姑娘好久了,从城东到城西,穿过了人群和街区。从万众瞩目到只剩下她自己,她的心还是在跳,一突一突。
没有什么危险,他对自己说。姑娘一向很喜欢活着,身上也没有任何利器。然而越是这么念叨,他的心里就越慌,那种不祥的预感也就越深。
青卿停住了。
“过来。”她对那群蝴蝶唤道,“别祸害了别人。”
那双白皙的手,摘了一个又一个用于抑制颤抖的玉镯子,然后毫无征兆地把头纱一掀。最后一层遮挡也失去,几乎就在玉颜暴露出来的同时,几百只绚目的蝴蝶涌了上去。
半边天空都是迷离的红色,空中铺开血红色半透明的纱衣。背后是条石混杂着糯米堆砌的城墙,也都笼罩在这红雾里。新娘被包裹在蝶群中,一层层蝴蝶来回交替,向外涌的触角上都沾了血,向内钻的都扑棱着蓝紫色的翅膀,打开身着的花衣。像赴一场盛宴,赴一场献祭。
眼前是凄美至极,又荒唐至极的景象。小厮想上去救她,却只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超过了听觉分贝的哀鸣。
此刻他突然想起,他家主子这个不简单,当年也是在战场上筹谋千里的人物。而且自幼痴迷学医,对药理、对生死的把握,远不是常人能够比拟。
虎落平阳仍是虎。落毛凤凰仍是凤。
当他们决定下来的时候,怎么能改呢。怎么能阻止呢。
成百带着迷惑性华丽外衣的生物,看起来柔柔弱弱地,毫不留情地把口器插进自我献祭的食物里。然后便是蝶落如雨,花蝶和它们的献祭者同归于尽。
“其实你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潜意识主宰着身体,青卿模糊间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知道我是假的啊。”
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一晃,冷冰冰地回答。
这是她的潜意识。
这是她的洛芷柔。
“你……”青卿双眼睁大,却暴露出更大一片脆弱的目标供蝶落下,“你不……”
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苍白的双唇抿了又无力地开启。
好疼、芷柔我好疼。
你能不能……能不能……
罢了。
……
“芷柔?我好不好看”
洛芷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扭过头去。
可那人尤自问着:
“我不好看了嘛”
那个她名字都不敢触碰的人穿着一如当年的火红嫁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当然好看。好看到她不敢去看,怕忍不住后悔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芷柔……”那人要哭的样子,“你夸我一下嘛,随便敷衍一下也可以,一句,就一句……”
“芷柔啊……”
“——好看,真好看,最好看。”
颤抖的手有一瞬间脱离主人意志的控制,想把她揽在怀里。索幸主人很快反应过来了,但心底的感受已经出口。
“虽然知道芷柔是敷衍我的,还是很开心呢。”对面的人大概是不见太久了,每一句话都挑着让她心疼的地方去,“那你怎么不抱抱我?”
“……”
“不抱算了。”梦里青卿到底是舍不得逼她,“你愿意掀开我的头纱嘛,我嫁给你呀。”
这不是一个问句。
……
——“我很长情的。”
“有多长?”
“到……到你予我的最后一刻。”
——“实非常理,世所不容?”
“我不在乎。”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甘之如饴。”
……
洛芷柔只说了一个字:“我……”,青卿已觉察出她未出口的抗拒:“没有关系的,这只是梦啊。就算你我都是女子,也不会有人咒骂或唾弃。”
“你不想抱抱我嘛”
“你不想……”
颤抖的手又一次脱离控制,在即将摸到头纱边的时候,突然停住。
“你掀开啊。”
“你……”
她沉默着揉了揉她的头:“乖,别闹了。”
她看到青卿抬头看她,眼尾妆的颜色格外艳丽,眼里是一片的绝望和哀戚。
“你还是走不出来。”她自己掀开,凶狠地扑到她怀里,让她措手不及。
洛芷柔沉默着纵容。
“真的有那么重要嘛。”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肩上,“他人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嘛……洛芷柔,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恨不得毒了你,又舍不得……明明我们都互相……啊……我想你了……”
沉默。梦境在沉默中缓缓地逝去。
“对不起。”青卿在她肩上留下很浅很浅的牙印,突然又惨然一笑,“是我执念过多了。”
“不过……是你编织的永远啊、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
花蝶红妆。美酒佳人。
——隐姓埋名非我愿,但为君故……
啊。
小女才尽,后半句却是无人再和了。
北疆有无归药,白首不见故人归,红颜泪落泪沾衣。俗世一场,大梦归去。
第五十八章 侍百草阴阳絮乱 叹十载天地雨来
是一场大梦起。
多少士卒或将军,曾在心底问过自己:若有一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该何去何从?
二十多年清明,二十多年终于安定。边境所安民心所向,奔波南北开仓济民。斩奸佞,肃清平。俗世楼楼主洛芷柔起身,镜中一晃而过的面容无人识得。
“我去学医了。”她站在红墙把手处,对着那个思索中的帝王道。“下一任楼主明朝就能就任。这半月的边境境况已经交接。平平淡淡是安,起伏不定是险。刀尖舔血的日子,我过够了。”
“学医?”帝王明明看不见,却仍把头转向她的方向,“除了易容,你还会别的医方?你知道学医要学几年?”
“知道。”她递上虎符,快速地一次跪拜,“所以来辞官了。”
“都说孤暴虐,你也不怕……”帝王长叹一声,“走罢。——你不会穿了件红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