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擦了几下头发后，许文昊把毛巾挂在沙发旁树杈状落地衣帽架上。
“宏斌哥说你正在联系果园，让我来找你。”
艾小米把杨宏斌的话稍微改动了一下。
“好，到时候要麻烦你过来帮忙。”许文昊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怔怔地望着院子里被风吹得转圈圈的落叶，“我聘请了一位林业局果树站的沈工程师为顾问，你看哪天方便，我带你去跟他聊聊。”
他看向艾小米。
艾小米对上许文昊的视线后，随即移到手上的柑橘上。
他瘦了。
许文昊瘦了很多，脸色有些憔悴。
“我们已经放寒假了，明天就可以去。”
“好，明天上午10点你来找我。”许文昊看艾小米一瓣又一瓣地吃柑橘，感觉自己牙都酸倒了，蹙眉道，“你倒不怕酸。”
“你不喜欢？”艾小米抬眼看着许文昊问道，“酸萝卜不也很酸？”
“不一样的，酸萝卜里有辣味，有咸味，院子里的那株柑橘树是以前主人随便种的，籽多皮厚，特别酸。”
“泡菜吃完了？”
吃完一个柑橘，艾小米又剥了一个，她的牙齿已经被酸到痛，但为了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和许文昊聊聊天，她只好坚持自己的“喜好”。
“还没呢，以前挂墙上的萝卜全泡进酸菜坛了，多亏了这些泡菜……”
艾小米扫了他一眼，垂下眼帘，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前段时间他胃口差极了，如果不是那三坛子泡菜，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他没说是不是因为丽娜结婚的事，她也不问。
“百合桂圆酸枣仁汤还在喝吗？”艾小米关切地问道，“失眠好些吗？”
“没，前段时间经常外出，酸枣仁汤没坚持住，睡眠质量不好。”许文昊呼出一口烟。
艾小米：“现在反正没事，我熬一些吧。”
“好。”
艾小米动作麻利地打开煤气灶，放上小砂锅，从碗柜里取少量酸枣仁和桂圆放入砂锅，加适量清水。
许文昊默默地看了她几秒后，才转身离开，去车棚洗车。
小火熬制了半小时后，艾小米关了煤气，把桂圆酸枣仁汤倒入保温杯内。
“文昊哥，酸枣仁汤在保温杯里，晚上睡觉前别忘了喝。”艾小米走到车棚提醒道。
“好，谢了。”
许文昊洗完车，又给车胎打足气。
“文昊哥，我们去果园看看吧。”艾小米又主动提议道。
既然要来这边兼职工作，那就提前熟悉一下果园的情况。
许文昊回西厢房换了鞋很快出来，两人慢慢往小院后山走去。
易鹏飞去女生宿舍没找到艾小米，来到小弄堂，正好看见艾小米和一个男人往后山走的背影，易鹏飞知道那是歌舞厅的许老板。
其实，易鹏飞来小弄堂只是碰碰运气，因为他在这里曾两次遇见艾小米，没想到今天又看见她了。
只是，今天她和曼丽的老板许文昊在一起，看两人熟络的程度，应该不是“一两次帮忙熬制药粥而已”。
他有些恨自己。
因为以前未来尚有太多不确定，易鹏飞生怕谈恋爱分心影响学习，不能给彼此更好的未来，所以他一直把对艾小米的暗恋深埋心底，他想等两人专升本后再提。
目前从他和艾小米的成绩来看，两人专升本的事应该是铁板钉钉，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昨天期末考试结束后，今天他就到处找艾小米，想向她表白。
如果此时挑明关系，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学习一年半……然后，他出国，两人异地恋。他打算在国外读授课式硕士，只读一年那种，一年后他回国找她。
没想到……她会和许文昊走得这么近，几次三番地和他在一起。
易鹏飞咬紧下颌，转身回学校，脸色很难看。
艾小米和许文昊走出小弄堂，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左边是起伏的荒地，上面长满了野草和叫不出名的树，右边是一条弯曲的小河，河边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摆，白色芦苇花漫天飞舞，飘到艾小米的羽绒服和头发上。
又走了一会儿，两人站立在脐橙果园前。
艾小米前段时间见过的那位老伯，远远地往他们这边望了一眼，挥挥手后继续忙着给果树修枝。
“那是张伯，”许文昊介绍道，“他常年住在这里守果园。”
“他是这附近的村民？”
“不是，好像他年轻时喜欢一个女人，那女人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后来女人和清远县的一男人结了婚，张伯就在清远县一带到处找事做，留了下来。他在这果园工作快4年了，这里每一棵果树都有他的心血。”
“好人一生平安。”艾小米看着河边芦苇，默默地念道。
用一辈子的孤独，守护心中最初的感情，艾小米觉得有些遗憾，也有些感动。张伯普通得像河边那些芦苇，像路边的野草，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毅和执着。
“啊？”许文昊听见艾小米的自言自语，无声笑了，问道，“你又想送锦旗？”
“没，是祝福张伯，这世上太多的人为情所困，说真的，我倒希望张伯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人没有来世，只有这一辈子。”
“如果他觉得这样生活更好呢？”许文昊偏头看了过来。
正对着阳光，他不得不微眯双眼，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看起来几乎透明，衬托出他的浓眉和秀发尤其黑亮，整个人像一帧安静俊美的水墨图。
“如果能和喜爱的人在一起，谁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谁不喜欢温馨、充满欢笑的家？所以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有幸福的家，有爱他们的人，而不是爱而不得，孤枕难眠。”
许文昊双手插裤兜里，想起曾在她书包里看见那本《傲慢与偏见》的小说，轻不可闻地轻嗤一声，道：“你小说看多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幸福和圆满？我听说你9岁那年父母离异了？”
艾小米噘嘴不服气说道：“经历过不幸，所以才会更期盼幸福。”
许文昊扭头看了女孩一眼，脑海里闪现出她在赛场上像风一样自由奔跑的样子，好奇地问道：“放假了想爬山吗？”
“你也去？”艾小米歪头看着他。
“嗯，等果园这边的事全结束了，我们去爬山。你不是要看第一道朝霞吗？”
“好啊。”
“你……你恨你爸吗？”他迟疑地问道。
“以前恨，后来不恨了。”
许文昊在草地上坐下，示意艾小米坐到他身边。
艾小米：“我父母是同一个乡的，相亲时见过一面，当时双方家长都在场，长辈们把婚事订下来后，我父母就结婚了。结婚后我爸脾气不好，和妈妈总是吵架，后来爸爸外出打工，半年后回来闹离婚。我去上海大姨家玩，大姨对我说，我父母这一辈人的婚姻，很多其实是长辈确定的，随着外出打工见了世面，接触的人多了，很多人会选择离婚，有些人是见异思迁，觉得找到了条件更好的人，而有些是真的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希望爸爸是后者，尽管他离婚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和妈妈。”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之间的事，却要你来承受痛苦，这样很不公平？”
“我父母是我们村第一对离婚的，那时候很多人嘲笑我，有些小孩还拿小石子砸我，说我爸爸被狐狸精勾走了，不要我了。我很痛苦很难过，但我有外婆和妈妈的爱，有大姨和表姐的关心，我还有几个好朋友，他们会安慰我，会和那些嘲笑我的人对骂。要说公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比如有些人出生在富贵人家，衣食无忧；而有些人呢，终日劳碌奔波，也不过是勉强糊口度日而已。”
知道艾小米经济条件不好，许文昊伸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几下。
艾小米说话时没有看向许文昊，她知道他童年的痛苦和孤独，他没有外婆和妈妈的爱，也没有大姨和表姐的关心，更没有小伙伴的安慰，他只有孤独地坐着公交车，跑遍了上海每一个角落，去寻找他的钥匙。
或许他在找出国后杳无音信的妈妈。
或许他想找的那把钥匙，能打开曾经带给他爱和欢乐的家门。
他想让一切回到从前。
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天到冬天，冒着雨，顶着风……小小少年孤独又失落地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