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衣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一边把脚翘在自己腿上摆着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反正此处无人,也没人看他的仪态。旁边的闻韬已是有些目光呆滞,唐无衣知道闻韬也不喜这些场面客套话,只是轻轻用肘碰了碰他,递给他水袋道:“你这才起来没几个时辰。”
闻韬没回答,喝了一口水,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忽听得鼓声节奏一变,他忽地睁眼,楚坊主已经回到花船里面,南坊的素馨娘子此刻却是已经站在湖心小岛的舞台上,盈盈给宾客们施了一个礼。
今日素馨娘子与那日见齐王时又有不同,只见她梳着飞仙髻,穿着月白撒金的舞裙,挽着碧青色的披帛,竟像是龙女的装束。闻韬仔细看着试图辨认,唐无衣已经呵呵一笑道:“刚才不好好听,素馨娘子要跳的是《凌波曲》。”
凌波曲,相传是前朝的天子梦中遇龙女所得。本朝还未有人能完整跳过。
须臾,乐声响起,如由远及近的仙乐,施施然而飘渺。素馨娘子飘然登场,她舞步轻盈,竟像是腾云驾雾而来。湖心小岛本就临水,素馨娘子绕着小岛临水翩然起舞,如同是在水波中跳舞一般,真真是还原了龙女梦中授天子舞的一幕。
她舞态轻盈,仿若蜻蜓点水,又似乎浮云软烟,随着仙乐的节奏或缓或急。她本就媚态天成,扮作龙女就如九天玄女下凡,一颦一笑都倾倒众生。舞到最后,她的月白舞裙越舞越急,竟像是要化作一阵青烟飘走一般。真如曹子建《洛神赋》所书,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直到结束良久,素馨娘子已经在台上再拜,宾客们才缓过神来,一阵阵喝彩和掌声。
“比上次更好了些。”闻韬评价道。
“这就是当世第一了,就是当年蝶舞娘子的蝶飞花舞,也就和此舞堪堪打个平手。”唐无衣扇着折扇赞道。
“哦,蝶飞花舞?也是轻盈见长的软舞吗?”
“我只有缘见过一次,当时什么都不懂,就记得蝶舞娘子一身石榴红舞裙,金蝶翻飞,天地失色。”唐无衣回忆道。
“金蝶,如何有金蝶?”闻韬的关注点果然一向很奇怪。
唐无衣白了他一眼:“大概是金纸一类的。我那时才从军营里出来不久,这种事情当真是一窍不通。”
闻韬若有所思:“如果是金纸,只能飞舞一时,是难以一整支舞曲都如蝴蝶般飘飞的。”
“好了韬韬,你看又成功错过了报幕。”唐无衣指着湖心小岛。那花船已经去岸边放下了楚坊主和素馨娘子,载着北坊的芙蓉娘子登场了。
第37章 2.8艺举二
这芙蓉娘子上次是在夜色中见的,看不分明,今天算是看了个仔细。只见她个子颇高,身材微丰,梳着高耸的百合髻,簪一朵硕大的洛阳红牡丹。金色卍字纹轻罗敞袖衫,殷红色花间裙绣着石青色的牡丹团花,松松地挽一条细长的紫棠色帔子,她雪白丰腴的臂膀在罗衫中隐隐绰绰,胸|脯高耸,一双丹凤眼风情万种。
“北坊和南坊,还真是环肥燕瘦。”唐无衣评论道。
闻韬道:“古人有云,燕女雍容,楚女窈窕。诚不我欺。”
“你这小小年纪怎么成日跟个掉书袋一样。”唐无衣笑道。
闻韬欣然道:“师父总是跟我说,读了万卷书就可以了解世事。我之前总是不信,现在看来师父也是对的,不过,这亲自去看一看验证一番也是极好的。”
唐无衣心中很欣赏他万事求证的态度,笑着提醒他,芙蓉娘子要唱的是《丽人行》。
《丽人行》乃前朝诗圣所作,全诗雍容磅礴,气度华贵,很是适合北坊娘子。北方娘子善清歌,并不要太多乐班伴奏,只有鼓点阵阵,庄严沉稳。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第一句开口,已是惊艳全场。这锦园之湖,占地数亩,不可谓不大,然而芙蓉娘子喉啭一声,响传满园,直冲云霄,在场宾客均是头皮一阵发麻。
之后两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芙蓉娘子又是娓娓道来,声音雍容轻缓。而到“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两句,芙蓉娘子绕着舞台似乎自己和自己一问一答,甚得趣味。她一边唱,一边轻移步伐。她走起来不像素馨娘子那般轻盈灵动,而是如同画中美人一般的气韵天成。
此歌场面宏大,却以讽见长。寻常歌伎唱此歌,无不是将其宏大富丽的场面唱得入木三分,让人心生向往,却失了此歌本义。而芙蓉娘子唱此歌时,于描摹宏大场面之时眼中含悲,歌中含讽,格局之高,当世歌伎难出其右。待到最后两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声音高亢,其悲愤之感震人心神。
一曲高歌,满场又是络绎不绝的掌声。
闻韬叹道:“果然个个都是翘楚,不枉此行。”
“听说下一个东坊娘子也是一手绝技。”
“何技?”
“琵琶。”
琵琶不比歌舞大宗,受人追捧,而是阳春白雪,知音寥寥。也就只有在这花魁制举的大场合,宾客都是上流名士,才能品出这琵琶或雄壮慷慨,或细腻婉约的美感。
花船轻轻驶着,到了湖心小岛,走下一个梳着灵蛇髻的女子,头上只有素银装饰。她高挑清瘦,着雪青色交领敞袖绫罗衫,颇有古意,抱着琵琶款款而来,一举一动甚是端方典雅,正是东坊花魁娘子翠筠。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落在翠筠娘子身上,她原本清冷的雪青色衣裙也染上了红晕,多了几分温婉。
须臾,只听得一阵滚弦嘈嘈切切而来,那滚弦哀怨之极,寂寞之极,正是《汉宫秋月》的开头。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锦园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宾客都被带入了《汉宫秋月》的愁思之中。
翠筠娘子的美又和南北二坊的娘子不同。南坊窈窕轻灵,北坊雍容华贵,而东坊则是满腹才情又无处可诉的愁思婉转,只见翠筠娘子微蹙峨眉,一双水葱似的手在琵琶上上下翻飞,人与曲同,皆是情思万千,愁肠百转,听者也似被抓住一般,陷在这无边的忧思之中。
一曲终了,天色已暗,一轮圆月升起,在湖心映照出皎皎的影子,月华照在翠筠娘子身上,更是清冷非常,不可逼视。
“此曲当为第一。”闻韬叹道,“情景交融,无可挑剔。”
“好是好,就是太悲苦了些。”唐无衣咧咧嘴,“让人心有不忍。欸,韬韬,下一个是热闹的,好好看。”
“哦?歌舞戏?”
“正是。历年花魁制举都无歌舞戏参赛,今年是第一次,不可错过。”
歌舞戏,起源于市井,原本不登大雅之堂,但胜在热闹欢快。放在《汉宫秋月》之后,倒是可以很好地换一换心情。
月光之中,花船靠岸,又载着人驶向湖心小岛。那花船这一次却没有直接停在小岛上,而是绕着湖心小岛转了一周,众人都在不明所以之时,只见那船上忽然灯火通明,点起烛灯万千,而一个胡装女子正俏生生站在船头。
只见她穿着翻领窄袖胡服,下着条纹裤,系着腰带,行动颇为方便。她脸上涂着戏妆,敷着厚粉,又如胡女一般在眼睛上描着黑线,涂满红唇。远远看去,倒别有一番风情。
她轻轻一跳登上甲板,脆生生说道:“我乃龟兹公主。”
又跳下来,戴上一个丑陋的昆仑奴面具,用低沉呆滞的嗓音道:“我乃龟兹公主的驸马。”
众人见她一人分饰两角,滑稽可笑,都觉得颇有有趣。
只见丹凤白娘子又跳上甲板,用龟兹公主的口吻哭哭啼啼抱怨道:“我乃金枝玉叶花容月貌的公主,奈何父王给我配了个丑郎君。你瞧他,呆头呆脑似木头,凸嘴黄牙不可看,呜呜呜呜,可怜我天生丽质掉泥沼。”
西坊娘子一时娇语若连锁,一时又婉转唱起曲词,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她的一双大眼睛上了戏妆后格外生动。而当她扮起驸马的时候又嗓音低沉,语带口吃,当真像个呆头呆脑的丑郎君。她并不下船,那上了烛灯的花船在湖中忽左忽右,随着公主和驸马的对话时缓时急,倒像个流动的舞台。
在座的宾客都看得有趣,不时抚掌大笑,或喝着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