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22)

“主人,又得到魂器了,又要试一试吗?”肩头上的小傀儡开口。

主人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

没有说话就是可以的意思。

小傀儡千机从主人的肩头跳了下来,在院子的地面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帮忙升起隐藏在青石板下的一个秘银法阵。

法阵上布满了晦涩的符咒和诡异的图文,全部是用极为昂贵的秘银绘制,那些细细的银丝宛如浮雕一般立体,层叠交错构建出繁杂阵法。银色的厚重阵图,隐隐带着一种撼动天地法则的强大力量。

此阵乃是失传已久的幽冥万像聚魂阵,岑千山百般寻觅揣摩,耗费多年心血凝聚所得。

烟家的人或许不知道,魂器虽然只给了一半,但有此法阵加持,他也尽可以提前一试其功效。

岑千山取出紫金龙纹引磬,坐在法阵边缘,用一块软布细细将古神遗留下来的魂器擦拭干净,认真看了看,慢慢把它摆放进法阵的中心。

随后,他拆开手臂上的绷带,用一柄锐利的刀尖划破肌肤,在手臂上割开一个十字型伤口。鲜红的血液沿着手臂落下,流入秘银银白的凹槽中。

灼眼的红色顺着银色的符文渐渐在阵法中扩散。

秘银独特的冷沁被鲜血的生气激发,给整个庭院笼上一层幽暗的蓝光。魔阵启动,天地无光,阵法中心那些银色的线条宛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慢慢游动、鼓起,最终从那里站起了一位银线勾勒的魔神。

那魔神手中持一银杵,以极其缓慢的动作举起,缓缓在那紫金引磬上轻轻一敲,

叮——

那一声轻响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的招魂之音。又像是儿时母亲的轻声呼唤,宛如故乡中令人感怀的乡曲,勾得听者心神迷醉,恨不能寻音追随归去。

召回师父穆雪被天雷劈散的魂魄,助她重塑肉身。

这件事百年来岑千山尝试过无数次。在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无数十字疤痕,像是一本厚重的陈年的账本,记录着他无数次荒唐的行为。

每一次都抱着强烈的期待开始,带着巨大的失望结束。

磬音一声一声远远传开。

赤红的鲜血源源不断被法阵吞噬。

直至施术的人肤色逐渐苍白,无以为续,那灵力强大阵法中心,依旧没有一丝于往日不同的征兆。

岑千山收回阵法,沉默地坐在庭院中,慢慢给自己受伤的手臂一圈圈束上绷带。

小小的傀儡转到他的身前,侧头看他的面孔。

也不知道这个人工制造的傀儡,从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上领会到了什么,吭哧吭哧地开口说话,

“主人,你今天分外地不开心吗?”

它不太能理解自己的主人,主人总是日复一日做着这样无用功的事,又莫名其妙地陷入情绪的低谷。

“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主人吗?”主人突然开口同它说话。

“穆雪大师吗?不记得了呢。听说在她渡劫的时候,我和她一起被九天神雷劈碎了。”千机转了个圈,展示了一下自己被重新组装的老旧身躯,“是主人你捡回我的残躯重新制作了我,我已经没有曾经的记忆了呢。”

它想了一想,又说道:“但我的明灯海蜃台里有存着穆雪大师的影像,所以我知道她的样子。主人你要看吗?”

主人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的意思就是可以。

千机的铁皮肚子打开,递出一个微型的明灯海蜃台,那陈旧的三棱晶体放出的光芒,一比一的立体虚影和现实中的庭院重叠了。

陈旧的庭院仿佛瞬间回到了百年之前,恢复了应有的生机勃勃。

岑千山的身边微光闪了一闪,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衣裙,青丝斜挽,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低头专注地研磨着一种药碾中的矿石。

她出现的位置恰巧就在岑千山的身边,挨得那么近,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微微带着笑的嘴角。

但岑千山却始终没有抬头。

还流着血的手臂搁在膝盖上,长长的绷带散落一地。他盯着那沾了血的绷带一动不动,仿佛那里开出了鲜艳的花。

只要不认真去看,虚影就仿佛和真实一般。

片刻而短暂的虚假真实。

虚幻的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已经拔高了身形的少年飞快地跑进来,反手迅速关上们。

岑千山抬起头看他,那个少年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面容上过于灿烂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

少年露出了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用那种青涩的嗓音喊道:“师尊,我回来了。”

“回来了,”红衣女子研磨着药剂,头也不抬,“又和别人打架了?”

“怎么会呢?现在大家都对我很好。”少年在她的面前蹲下,接过药碾,“这些活师父留着我回来做就好。”

“那些皮猴是对你很好,还是被你打服了?”红衣女子伸出手,在他后肩头轻轻按了一下。

少年嘶地吸了口冷气,漂亮的睫毛耷拉下去,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受伤了?严重吗,给我看看。”女子小心揭开他的一点衣领,查看他的脖颈。

岑千山看着自己那张和暗自窃喜的面孔。

原来当时的自己是那样愚蠢,自以为聪明掩饰得很好,其实对师尊的那一点心思是多么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当年,师父是否有体会过他的心意,早已经无从得知了。

眼前的光芒闪了一闪。

红衣的师尊,年少的自己,簇新的庭院一并在光芒中消失。

只有小小的傀儡在自顾自地收起它的明灯海蜃台。

院子依旧是那个沉寂老旧的庭院,空落落的院子里还是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

岑千山慢慢地站起身,走进没有点灯的屋内,让自己躺进那张小小的垫子里。

这个床垫已经太小,不再适合成年后身高腿长的他,但他却终年如一日地蜷缩在这个角落。

在这个角落,正对着穆雪曾经使用的操作台。

一点雪光从窗户外倒映进来,照在桌面上那制作了一半的法器上。

有时候岑千山会觉得,或许一觉醒来,睁开双眼,又能够看见那师尊熟悉的背影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忙碌着,发出一点叮叮当当令人安心的声响。

师父刚死的那几年,肝肠寸断不足以形容他的痛苦。他独自一人蜷缩在这空寂得可怕的屋子中,彻夜睁着双目,孤独像那最锐利的刀,一刀刀锉开肌肤,反复凌迟着自己。

从前,为了让师父可怜自己一点,多疼爱宠溺自己一些,他随时随地都能哭出来。

到了那个时候,眼睛却好像干了一般。想哭,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岑千山想着,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即便再深的伤,再大的痛,只要还活着,就总能慢慢愈合。哪怕留下了狰狞扭曲的伤痕,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到了今日,对着师尊的音容笑貌,心中已经没有疼痛,也没有苦涩,只有茫然一片的灰,了无生趣的白。

第18章

化育峰内,小小的穆雪于室内打坐。

半个月前她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每每运气之时倒觉周身气血更为通达,百脉合畅。这一病驱除了百窍之阴邪,洗荡了五脏六腑之污秽。不仅没有因病萎靡,整个人还松快了许多。

只是她这一耽搁,同时入门的一批弟子中,已经有不少轻轻松松地达到观心止念,定境不失的程度。更有数名天资聪慧之人,甚至突破了炼气期的境界。

下学之后,时常会看见几个年幼的小弟子走在一起,边走边交换修行的心得。

“之前先生说,不用刻意去想,到了境界自然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夜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我也是呢,本来只是依照先生的口诀呼吸入静,突然那天就看见了那个,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难怪先生说玄之又玄,无法用言语说明。”

世间各类修行法决在人间广为流传,穆雪之前所学的打坐练气,调心入静,只能算得上是普通人锻炼身体的方式。

哪怕是市井中人,只要勤加修习,也大多都能掌握。聪慧之人不过花十来日,愚钝者一年半载,练成者十之八九。修行者入门之前引气入体的这个时期,被称之为练气期。

化育堂的弟子,是宗门通过金蝶问道,从万千人中挑选出来的,个个天赋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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