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南郊最偏远的某公寓楼,有一小片夜空染上了狂欢的颜色。
赤金亮白,间或夹杂着闪耀无比的银焰,没什么噪音,却比寻常烟花更闪亮一些,爆开的瞬间会有大片流苏一般的小星星坠尾。
直视之处,只觉目眩神迷。
每一发都很美,然而每一发的间隔时间又有些长,这中途等待的节奏,相当考验人的耐性。
幸好,观众只有一位。
也幸好,燃放烟花的正主压根就不care观众死活。
露台上,荆羡伴着春之声圆舞曲的尾章,缓缓点燃了最后一根小型罗马烛光。
浓重的红,燃着同色系的荧光,像一轮血月高挂夜空。
周遭绵密的雪没能掩盖其光华,可它的存在依旧短暂,尽情灼烧五秒,而后逐渐散去。
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像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荆羡托着腮帮子,懒懒散散歪着头欣赏,等到一切归于宁静后,她的眉眼舒展开来。
结束了。
这个红,感觉就像她青葱年少时干过蠢事留下的烙印,如今被雪夜吞噬,意味着什么?
这绝对是吉兆啊!
荆羡舒坦了,原先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情也慢慢沉淀。
她现在一不在意他来的目的,二不关心他在这苦等的身体状态。
说是完全淡然处之也不可能。
毕竟荆羡辛辛苦苦点了一晚的火,如今她只想确认,这场幸灾乐祸里带着浓浓讽刺的烟花秀,有没有起到效果。
她趴在露台上朝外探,家里没望远镜,只能选择继续用长焦镜头代替。
讲道理,荆羡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男人阴沉着脸的模样了。
可取景框里的容淮。
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还靠着车门,黑色外套上的积雪薄薄一层,像是从头到尾都没动过。
纤长手指垂着,夹了根烟,似乎点燃后就被遗忘了,上头菸灰长长一段,几乎看不见烟头的猩红。
这人是被气死了吗?
荆羡唇边的弧度逐渐扩大,只恨家里库存不够,不能多给他来几发。她小心调整角度,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无奈男人低垂着眼,怎么都瞧不清。
荆羡不耐烦地低声催促:“抬头抬头抬头抬头。”
兴许念力大法真的有用。
过了半晌。
容淮慢条斯理站直身,一手搭着引擎盖,另一手抬起。
他终于记起了冷落已久的烟,眯着眼,抿一口。
而后抬眸。
隔了千山万水,荆羡在取景框里同他无形对视。
说来奇怪,他的视力明明触及不到18楼的高度,可他直勾勾的眼神,分明就是瞧着镜头。
笑容也很古怪。
荆羡不敢相信他这会儿居然还能笑。
感觉就是遇上了什么好玩的事儿被逗乐,他散漫地勾着唇,一股子痞坏味道。
这表情可太熟悉了,高中那会儿她无数次自以为是的小心机被撞破后,总能见到他这副模样。
荆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上头了。
半晌,他晃了下车钥匙,指尖虚虚朝上点了点。
荆羡愣住。
什么意思?
正忐忑间,放在阁楼那边的手机铃声大作,连在手腕上的智能设备提示是白婧的号码,她没辙,只得暂且从露台的战场退出。
白婧属于典型的责任型人格,无论多晚,想到有什么计划没安排好,就会立马筹备。
做她下属苦乐参半,苦的是你很可能会在凌晨三点接到她的电话,乐的是你如果超纲完成任务,那么她批假犒赏的时候也很痛快。
“没睡吧?明天早上九点,你替我去发行部参加一下定稿会,不用发表意见,听着就行,顺便1月的样刊可以取了,你空了送两本去青鹭药业那边。”
短短一个月,荆羡已经培养出社畜的觉悟,很自然地回答:“收到。”
白婧也没什么别的屁话,很干脆收线了。
小插曲完毕,荆羡再回到外边往下望,视野里惟有漫天雪花和跑车,原本静候在旁的男人却没了踪影。
荆羡也没管,公寓楼安保设施这两天又升级了,晚上十点至早上六点,非业主门禁卡不能进出电梯和安全通道。
除非他能飞,不然绝对骚扰不到她。
荆羡懒得再花心思猜测容淮的行踪,她换好睡衣趴在床上,想到白婧先前的嘱咐,给徐潇发了条微信:
【抱歉打扰啦,麻烦明早发一下贵公司的具体地址,一月份样刊要寄过去。】
快凌晨一点,她也没指望徐潇醒着,发送完就把手机丢到一旁。
谁知道没过两秒,屏幕亮起来。
reborn:【同城?】
荆羡当然懂这两个字背后的隐喻,无非是诧异车程一个小时的地儿还得劳烦快递。
她自己也觉得不太礼貌,毕竟是合作单位,不亲自送总少些诚意。
可转念想到他们BOSS是容淮……
荆羡:【嗯,最近我们有点忙,请多担待。】
对方没回。
过了很久,微信姗姗来迟。
reborn:【你开心就好。】
荆羡看到这行话,睡意全无,她怀疑徐潇是不是跟他们老板处久了,为什么连文字都透着同一股阴阳怪气的调调。
她寻思也没惹过他,上回还送了Orino的门票给对方,他凭什么给她气受?
反正也没下回生意了,荆羡臭着脸反击:【确实,不用再看到你老板我超开心。】
她手指摁了发送,差不多一个呼吸的间隔,又火急火燎撤回来。
服了,智商下线。
她跟个无关紧要的人说什么恩怨情仇?
更何况他是容淮的下属,心肯定向着BOSS。
回头他要把话放出去。
什么《NUSE》的小助理公然DISS青鹭药业首席执行官。
传到白婧耳里,够她喝一壶的了。
荆羡欲盖弥彰:【谢谢,记得明早发下,辛苦。】
reborn:【?】
reborn:【我看到了。】
荆羡:【……】
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reborn:【很恨他?】
荆羡愣住,她有一瞬迟疑。
说恨,谈不上。
曾经拥有失去才是刻骨铭心的痛。
但那种绝望苦等的滋味,过了八年之后想起,还是有些难堪。
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排斥。
不想见到他,不想回忆那个愚蠢的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徐潇为什么会用恨这个字。
这个字,可太严重了。
荆羡狐疑:【他和你说过什么?】
reborn:【没有。】
他否认得很快,却没多解释什么。
昏昏欲睡之际,又是一条。
reborn:【没见你笑过。】
荆羡打了个哈欠,抹了把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太困了,脑子转得有点慢,盯着消息老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我对他笑?】
【不抽他已经是我额外开恩了。】
她翻个身,把两个抱枕都塞到被窝里,挡住肩膀处的漏风,手指伸出去些许,慢吞吞地打字:
【行了,夜谈会结束,别挖姐姐的隐私了。】
荆羡有心结束,可这毛头小子偏偏不依不饶。
reborn:【笑一下那么难?】
荆羡耷拉着眼皮,已经没精力去质问他执着于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事实上,她脑袋里全是浆糊,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发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除非带着鞭子让我抽一百下,勉强有点机会。】
最后一条话发出,她连锁屏的力气都没了,头一歪就去梦周公了。
凌晨两点,屋里的姑娘好梦正酣,窗外的雪不知不觉间下得愈发绵密。
整个城市似乎都在沉睡。
同一时刻,有一位漂亮青年,眉眼覆盖薄霜,独自漫步在寒冷的街头。看到某条消息,他在路灯下脚步顿停,无声地勾了勾唇。
第二日一早,雪停天晴。
冬日暖阳把昨夜的美妙雪景虐了大半,剩下一点点,也被清洁工人们扫去痕迹。
南方的雪弥足珍贵,荆羡在等电梯时,又听到不少同事抱怨昨天睡早了没能出去玩雪云云。她没搭话,睡得太少,起床气还没消,靠着轿厢一声不吭。
当然,不爽的原因还有一个。
荆羡清醒后翻到和reborn的聊天记录,恨不能立刻买凶把这个人从世界上存在的事实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