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内室,一个精烁的老者出现在永新眼前。她与他皆是一惊!他竟憔悴了这许多!看见他如此的苍老瘦巍,想必此次北伐对他打击巨大。那深深的皱纹如刀子刻下的一般,他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一种英雄垂暮的无力之感。
深红的外袍披在身上,仍裹不紧他那高大却瘦薄的身体。他注视着永新,忽然发出了微笑,一种恍然大悟的微笑。把她看透的一种笑意,笑得那样深,那样透。八年不曾见她面,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永新忠规忠矩的端正而坐,阿斗再也不理会诸葛亮如何看待,终是靠着永新坐下。如此一来,永新坐于下席,阿斗倒也甘陪末座。永新知道不妥,拗他不过,唯有和阿斗一起坐于上座,这些她知道诸葛亮都看在了眼里。但今夕不比往日,她又无诟病在别人手里,自是不怕的。他也不能再如六年前那样想废了她就能办到,她与前朝的关系同样是盘根错节的。
永新只觉奇怪,今日难道还有旁人来饮宴?何以诸葛亮身旁还有几案席座?今日实乃家宴,谁还有此资格能在宴席之上出现?诸葛亮见她神色,笑言,“上次饮宴,夫人因伤不便示人,今日却是有幸得睹凤颜。原来却是故人!”
阿斗不明其意,只是笑。永新放下杯酒,但言,“贱妾福薄,全赖皇上庇护,怎敢以丞相故人自居,更谈不上凤颜了,只区区薄容罢了。”
他看着她,只是轻轻微笑。他如此复杂难定的表情,让永新顿感心虚,复又拿起了酒杯以作掩饰。
“丞相,我已排布了六惧六恶之阵,可困死敌人在阵中!”一个蓝袍银盔的将军匆匆跑了进内堂。
永新手却是一滑,把酒水泼洒于地。
“好好好!维快去拜见皇上!”诸葛亮慈爱万分地对他说道,一点不责怪他的冲动。
“臣姜维拜见皇上!”他对着她身旁的皇帝一拜,抬头,只那一瞬,只那抬眼的一瞬,他的眸底,流露出难以言传的痛苦,只怔怔的看着她,不说话。那笑容生硬的亘在了那。
“紫烟,你可有弄湿了衣裳?”阿斗为她扶稳了酒杯。她的手,握着酒杯在抖,控制不住地颤抖。
“紫烟?”阿斗再次唤她。
“皇,皇上!”永新转眸看向阿斗,满脸的惶恐。她早该料到的,诸葛亮把他当作徒弟,亦师亦父子,家宴他定是能出席的。
“紫烟,你冷吗?!”他稍稍拢了拢她,将她圈入了自己怀内,“兹,去取夫人的外袍来!”
“不!皇上,贱妾不冷!”她推开了他,想到诸葛亮在,如此拉扯却是失礼了,忙缩手噤声。
而姜维仍跪在那里,她忙对阿斗低言,别让臣子看笑话。于是阿斗让姜维起来,他站于诸葛亮身后,但一双眼睛却注视着她。永新深深地低下了头,那是怎样的一种难堪与痛苦!
诸葛亮只静静的掠着胡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她,亦不是滋味的坐于堂上。
“维,坐下吧。今日是家宴,我也不是丞相,你只当我是师父便可。”
“诺!”
“皇上,这是我在天水收的人才,心系汉室,最是难得!”诸葛亮微笑着向阿斗介绍。阿斗也只是点头符和,而永新早已不知心在何处了。
菜陆续端上来,永新只夹着素菜而吃。姜维看着她,眼里有焦切,急虑,但也只是默默地自斟自饮,喝着闷酒,并不说话。
诸葛亮很少喝酒,他总是那样的严于律己。而姜维,却已喝了三四壶酒,永新心里刺痛却只有忍耐。
只见诸葛亮以手摁他,对他温和的笑。那笑如沐春风,使姜维心情得以松缓。他俩的感情竟如此之深,永新叹息。
“皇上为何要在神女峰上建筑宫殿,却不与众臣商量?”诸葛亮挑了挑眉毛,但却是看着她而说。永新一脸的疑惑,抬眼看向阿斗。阿斗微感尴尬,只看着她,轻言,“紫烟终日不快乐,但听你言,最喜神女巫峡的云雾缭绕雨意新奇,故想在那为卿建宫殿。”
永新看阿斗如此神色,终是不忍,低下头却不说话。今日之宴,看来只有诸葛亮吃得最为轻松了。神女峰,那只是她与姜维曾经的回忆罢了。没有了他,阿斗为她在那建再多的宫殿也是惘然。
“相父,此事与紫烟无关!都是孤一人之意!”永新不曾想,阿斗为了她竟当面与诸葛亮争执。她拉过他宽大的衣袖,“阿斗,别说了。”
诸葛亮不言,只狠辣尖锐的看着她。而姜维,也眼睁睁的看着她,看着她与他,一般的痛苦。
“皇上,这位西凉俊才,我们定要好生安待。蜀国以后就靠他了!”诸葛亮转头看向姜维,对他是那样的器重。只因着当初白帝城初遇,力战赵云,身破八阵图,姜维的才干能力早已得诸葛亮赏识。此次北伐,诸葛亮一举攻下三郡全靠姜维之力。而魏国却把忠心的臣子当作叛徒。太守的猜疑与无情的刀箭驱赶,终使姜维绝望而投奔诸葛亮。诸葛亮待他如上宾,更言要把平生所学传与他,他俩也是相见恨晚。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命定的。若非她与他游长江,观白帝,也不能造就今日他们的师徒父子情谊。
但,只怕未必是福啊!江河日下的蜀国,只会给姜维带来无穷尽的痛苦!
姜维回望着诸葛亮,那种坚定的眼神,使永新明白,他已把蜀国当作了自己的故土,他会为了蜀国而贡献出一切。
“皇上,北伐战事需要多大的财力,而如今国库空虚,正需要聚敛国财。建宫殿需要耗费多少的国家巨资与人力,皇上这样做已属不妥,请皇上三思!”诸葛亮忽然话锋一转,咄咄逼人的向她与阿斗而来。原以为他不提此事,但竟是在酝酿新的爆发!
“北伐同样消耗国力,比起建宫殿需要更多的牺牲。丞相有权做自己喜欢之事,难道孤想建宫殿也不行吗!”
永新从未想到阿斗竟有如此勇气挑战诸葛亮的威严,她的头微微的痛了。阿斗已然把她推向了与诸葛亮敌对的境界。
“不如,妾为皇上和丞相弹奏一曲吧!”她按住了阿斗,而诸葛亮也不再发言。终究他只是臣,而阿斗是君,他只能谏言规劝而不能责骂君王。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
问人生,叹华年,时不我与化叶衰。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长河吟》
永新弹起了琴曲,缓缓歌唱。前次相弹,她只是弹奏,并不歌唱。而如今,她看见姜维得遇知音,有感而发,故歌唱。或许,她就是那个弦断无人听的人吧!
高山何故觅流水,
只缘子期难再求,
一曲琴断意阑珊,
从此便是陌路人。
“紫烟!”阿斗惊唤,永新闻言一慌,竟把琴弦拨断了。
“小心!”她看向姜维,竟是他喊出声来。血渗了出来,阿斗什么也没问,只为她包扎。泪上涌,轻轻的滴落裙边,她竟是忍不住了。她方才竟唱出了《知音稀》一曲,何来的姜郎是路人可唱,她心惊颤,不知阿斗会如何想!
这一出家宴简直就是一场鸿门宴,她的心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凌迟。诸葛亮,你真狠!你连姜维也利用了!
“夫人的琴音果是一绝!”诸葛亮拍手称赞。“维啊,在琴音上能让我佩服的除了周瑜也只有我朝的永新夫人了!她与我主最是恩爱,难得的佳偶啊!在我国传为一时佳话!你尚未拜见永新夫人!”
永新!永远都是最得宠爱,永远不会烦腻的永新夫人。这是阿斗对她的宠爱!但如今却噬咬着她,要将她噬尽。诸葛亮是想告诉他,最直接的告诉他,让他一次伤尽,今后方不会犯同一的错误。诸葛亮,你真是用心良苦啊!你是为了蜀国君臣的和谐,却利用了我!永新生生的忍住了泪水。
“臣……臣姜维见过永新夫人!”他向她单膝跪拜,她心一痛,忘了让他起来。阿斗看着她,以手握她,她方醒悟,让他起来。
“紫烟,是否被丞相吓到了。不怕!我一定会护着你,定要为你建最美丽的神女宫!”他在她身旁低言,她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