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妪领了丫鬟前后簇拥裴花朝,沿街逐一介绍街市上知名商号,其中包括崔家名下店铺,不过正在整修门面,大门深锁。一行人且说且走,渐渐行到街市僻处。
魏妪道:“六娘,再往前街市便到底了,你走了一程子路,歇歇脚吧。”她指向前方,一户店家招幌绣了“香饮子”三字。
一行人进店,裴花朝拣了临街座位坐定,点了饮子。
魏妪在桌旁侍立,道:“六娘,老身替你拿帷帽。”
裴花朝依言摘下薄纱帷帽,递了过去,不经意转眸扫过店内,和角落一个男客四目交投。
两人对上视线,裴花朝一怔。她从未见过像那男客如此明亮的眼睛,仅是眼风轻淡扫来,那凛凛精光便将人兜头罩住,好似天罗地网覆落。
她定睛觑了觑那男客,他年龄约莫二十出头,古铜肤色,相貌颇为英俊,眉宇却是匪气横溢。他的发式更不像正经人,时人以束发戴巾冠为根本礼仪,那男客仅戴抹额,一头浓密短发放任外露,如狮子鬃毛贲张。再见他胡服佩刀,同桌几个同伴虽则束发,装束却相仿,神气亦非善类。
男客见她留神己方,咧嘴露出白牙朝她无声一笑,意含挑逗招引。
没规矩,裴花朝蹙起眉心,将脸别开。
不多时,茶博士送上饮子,裴花朝将那绿豆冰雪凉水吃了几口,始终不自在,无形中似有股千钧力道由男客那处发出,压在自己身上。
她再三思量,回眸睇去,果然,那男客一迳直勾勾盯住她瞧。
无礼狂徒!她眉心拧得更深。
男客见她不悦,居然挺乐的,嘴咧得更开,还以灿烂笑靥。
他眉宇有股历过世故的复杂厚重,这一笑,反倒笑出一缕清爽少年气。
裴花朝却不在意这些,放下手里凉水,要起身走人。
那狂徒及其伙伴气色犷悍,不是市井混混,便是江湖游侠之流,她和魏妪一干女流奈何不了对方,但惹不起,总避得起。
她欠身欲待立起,店外那头有人喝道:“瑞雪,你别给脸不要脸!”
裴花朝循声望去,饮子店对过开了家胡饼摊子,一个中年男人正指着摊后店家鼻子说话。
“瑞雪,你个孤儿,命硬没人敢娶,我好心说亲,你倒摔脸子不肯?莫忘了,不是我帮忙向市署中介,你哪里租得下这摊子?”
立在胡饼摊子的女子约莫二十岁,荆钗布裙,做姑娘打扮。她受了中年男子喝斥,木着脸道:“方叔,吴市丞的儿子傻归傻,好歹是独苗,我自知命硬,就不祸害了。再说了,我并非白白动劳方叔帮忙说合租摊,是纳上双倍酬金孝敬。”
裴花朝听到此处,揣度那方叔替市署和小贩双方搭桥拉线,帮忙租赁摊位从中谋利,而今要促成瑞雪嫁入吴市丞家。方叔若保媒成事,吴市丞定会额外照顾他经纪生意,双方皆大欢喜,然则瑞雪何苦嫁个傻子,耽误终身?
方叔道:“敢情你还嫌弃吴家郎君傻?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自家德性,没色没财,全靠干活麻利、身强体壮能生养,吴家才肯将就。”
方叔高声奚落瑞雪,行人路过胡饼摊子权当看热闹,其他小贩上前陪笑缓颊,方叔便嚷嚷对方存心坏人姻缘,要向吴市丞告诉,那些小贩只好噤声退回。
裴花朝目睹此景,款款坐回位上,向魏妪轻声嘱咐。
魏妪陪笑,“六娘,随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花朝道:“劳烦魏妪。”口气和软,然而坚决。
魏妪只得清清喉咙,向瑞雪喊道:“小娘子,咱们要买饼,你送几个过来。”
帮会头子
瑞雪先还纳闷,谁会挑人吵架时节横插一杠买饼呢?见裴花朝神色温和关心,立时省悟,遂挑了几块最大的饼搁进笸箩,撇下方叔走入饮子店。
裴花朝松了口气,却见瑞雪进店时,瞥及角落那无礼狂徒方向,神色惊异,低头躬身似行礼。
看来那狂徒来头不小,裴花朝忖道。
这时瑞雪走到她座位旁,放下笸箩行礼。
“多谢小娘子叫我过来避风头。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我没法同那方叔翻脸,但挨他骂不甘心,收摊回避又浪费租金。”
“举手之劳罢了。”裴花朝柔声道:“你且在这儿待着,等那方叔不耐烦走了再回去。——自然,这些饼我会买的。”
瑞雪道:“这些饼请小娘子吃。”她一面说,一面瞥向饼摊。
裴花朝问道:“可是担心方叔拿饼摊撒气吗?我有法子。”
她形貌清雅柔弱,看模样就是只能躲在别人翅子底下的千金小姐,却仗义出头,言辞笃定。瑞雪不由生出许多好奇,问道:“听小娘子口音,并非宝胜本地人?”
萍水相逢,裴花朝不欲多提来历,只是微笑,瑞雪便改换话头,搭讪着闲话。
方叔在对过等了又等,见裴花朝同瑞雪攀谈不休,心下烦燥。
当然他识破裴花朝假买饼之名,行调开瑞雪之实,但理由正当,自己想找她吵嘴都无法。何况裴花朝带了老小奴婢,这排场少说是富户家眷,自己不好开罪。
他便喊道:“瑞雪,我们的事还没完,你再不回来……”他作势要掀翻饼摊。
魏妪按裴花朝先前吩咐,喊道:“摊上的饼我家全包了。”
方叔道:“你包了又如何?”手倒是停在空中。
砸孤女的饼摊,他仗着在市场有些势力,拍拍屁股就能走人;饼教别人买下,他污损一块就得赔一块。
他无计可施瞪向魏妪,忽然咦了一声。
“婆子,”他喊道:“你有些面熟,是哪家下人来着?”
裴花朝向魏妪道:“咱们别搭理他。”
方叔言语间表露他在市丞跟前说得上话,而市丞现官现管,手伸得到街市商家头上,其中包括崔家店铺。因此裴花朝绕圈子买饼替瑞雪解围,省得方叔知晓她们一行人来历,调唆吴市丞做手脚。
魏妪果然不答言,方叔却拍手道:“啊哈,我认出来了,从前崔家主母出入商行,你跟在她身边,你们是崔家人。——嘿,崔家人还敢出门啊?”
糟糕,裴花朝懊恼,仍旧扯出崔家了。
魏妪瞪视方叔,那神情活脱脱在威吓他闭嘴,否则便撕了他的嘴。瑞雪则瞥向店内狂徒,又望回裴花朝,神情从惊异翻作怜悯。
而方叔两手一掀,饼摊翻覆,成摞胡饼滚落地面。
瑞雪大声道:“方叔,你得赔钱。”
方叔笑道:“呸,赔个屁,崔家在宝胜就是过街老鼠,莫说饼,”他挺胸指向裴花朝,“就算我对这崔家小娘儿们……”
“你待对她如何?”一把沉厚男声响起,字字铿锵却不失圆润,犹如远方古钟厚实悠扬,教听者耳里生出一种酥酥的震动。
裴花朝循声望去,却是饮子店那无礼狂徒发话,彼时他带领一干同伴走到街上。
先头他坐在店内时,便显肩宽胸阔,这时长身而立,全然现出魁梧个头,又执刀佩剑,身上似蓄足偌大勇力。
方叔扭过头张嘴就要骂,及时看清来人是谁,眼睛登时张得铜铃大。他呆了几息工夫,似乎警悟什么,大惊失色望向裴花朝,旋即噗通跪下,朝狂徒磕头如捣蒜。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贵人,请贵人原宥则个。”
那狂徒骑上随从牵来的赤炭色骏马,正眼不瞧方叔一下,只将下巴往裴花朝那儿一抄。方叔赶忙依样画葫芦向裴花朝磕头赔礼,哪怕狂徒策马扬长而去,他照样不敢马虎,留下赔补一摊子胡饼绰绰有余的银钱,随即溜之大吉。
情势变化仓促,裴花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问道:“魏妪,那方叔因何詈骂崔家?他口中的贵人又是谁?”
魏妪强笑道:“前阵子崔记商行货船翻覆,折损了船工,船工家眷狮子大开口要安家费不成,便到处泼崔家脏水。外人信以为真,跟着起哄。那么那位贵人……”她顿了顿,道:“是本地帮会头子,市井无赖都怕他。”
帮派头子?裴花朝吃了一惊,料到那狂徒不是好人,料不到年纪轻轻,便逞凶斗狠到了头子位份。
怪道他胆敢放肆轻薄人,幸好没得寸进尺,生出其它事端……她压下后怕,将方叔赔款悉数转交瑞雪。
瑞雪道:“多谢小娘子相助,我回去收拾摊子。小娘子哪日有空,请千万再来尝尝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