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表现得淡定从容,她心里还是会怕呀,还是会希望师父在,哪怕不肯比茶,就站在她身后也好。
穆澈发觉了她的心神不宁,安慰她说正因为傅济相信她,才会如此做。明知是哄她开心的话,但从良朝嘴里说出来,吉祥心情还是好转了不少。
“拘则泥于物,诞则离乎真……”吉祥才念一句,傅济的手记突被旁边一把扯去,“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诶,你别弄脏我师父的书!”
云松狡黠一笑,一面躲着她的手,一面感叹纸上关于茶道的思索与记载,简直星河漫衍到惊人的地步。
吉祥过了打闹的年纪,不与小孩儿一般计较,蜀东流也不藏私,便歇了口气,随他看去。
一个进来添水的见习小姑娘看见这一幕,出去后和同为新人小姐妹们惊叹:“茶魁姐姐和云公子的感情真好呀,我听说卓清侯爷把茶魁捧在手心儿宠着的,这样居然不吃醋吗?”
“要我说是侯爷大度……”
“什么呀,有了卓清侯这样的男人,换你你会有别的心思吗?”
几个小姐妹一阵咕咕哝哝,忽听一道清丽的声音插进来:“侯爷吃不吃醋我不知道,他倒是吃茶来了。”
几人惕然回头,就见一个高挑的红袍女子背着手看她们笑,女子身后一位扇遮月锦的男子隽逸端方,沁了泉香的声音极是动听:“她在楼上?”
“姑娘在上头呢。”过来帮忙的袍儿笑应一声。
男子点头上楼,拾阶行了几步,侧身收扇子虚点袍儿:“再胡说,明儿告诉了国公罚你。”
袍儿吐吐舌头,等人影消失,扳着脸转头吓唬人:“听见没有,再胡说,告诉了老爹罚你们!”
“他、他就是……”年在少艾的小姑娘们目光怔直,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把你们茶魁姐姐捧在手心的人呐!”袍儿笑着接口。
穆澈上楼敲了门,云松见侯爷过来,连忙正形,识趣地出了屋子。
吉祥正练得乏味,看见他眼色盈亮。穆澈顺手在女子微乱的鬓角抿了几下,手臂撑在相隔的矮几,“不知是否有幸品一盏姑娘的手艺?”
“你等等。”吉祥洗净手,换了一个鸣叶盌,将扶芳叶与薄荷桔梗等料配齐,湔水三沸,勺取煮饮。
穆澈瞧着她的动作,无声而笑。
吉祥问:“你笑什么?”
她的视线根本不在这边,穆澈奇道:“你怎知我在笑?”
吉祥小鼻子里发出近似“哼”的一声,“我耳朵灵着呢。”
穆澈笑意悠远:“我想起从前你也这样为我煮茶,还打湿了我的衣袖。”
是有这么回事。吉祥想起那时候自己多么小心翼翼,又有多么笨拙,也不由笑了。
两人安安静静的,一个煮茶,一个静候,自有水泼不进的默契。穆澈视线流转,看见一案的茶书笔记,为免给吉祥增加无谓的压力,只字未问。
待扶芳饮成,他端在手心呷了一口闲话:“禅古斗茗,历来有个挂茶旗的规矩吧,想好写什么吗?你说,我写。”
吉祥已经想好了,“当初第一次代表葭韵坊上鹤心楼斗茶,坊主也是让我自己想四个字,那时胡闹,就写了……”
说到这儿,她有些不好意思。穆澈追问写了什么,吉祥清凌的目光晃了晃,略带腼腆地说出四个字:“吉祥必胜。”
穆澈眉心向两旁舒展:“胜了?”
“胜了。”
穆澈点点头,一点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好,就写这个。”
·
青色茶番飘扬在鹤心楼顶,上濡四字飘逸隽永,又蕴含着莫可胜当的气势。
高楼飞檐上,是京中各大茶坊积年的胜战名签,一排一列皆为历史见证,朝风拂过,交韵作响;楼底下则是围观如堵的百姓,报茶人从说书的蒲老变成了宫中掌司,而老蒲同百姓们一齐挤在茶楼下,仰望着茶旗上“吉祥必胜”四个字,没有一人觉得幼稚。
因为他们此刻的心情,和旗子上的字一般无二。
这些平头百姓没有高头华章,他们没读过什么诗书六艺,不知道什么深奥道理,惟有一条:我们中原的好东西不能被外族比下去,丢什么,也不能丢了老祖宗的脸。
而敢于在这时挺身而出的那位柔弱女子,在百姓们眼里,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中原与西戎拉开了茗战序幕的同时,深居宸宫的圣上亦十分关切。近侍去到钦天监,问这一战蓍卜吉凶,到了才知道,钦天官居然压根就没算过。
近侍不可思议:“尔等可知圣上对此战重视到何等程度?敢玩忽职守,是嫌脑袋太多了?占卜!马上给我算!”
其中一个钦天官施施然行了个礼,神色从容:“回公公的话,非是我等不占,而是之前那位茶魁姑娘说了一句话,让小臣们以为没有卜算的必要了。”
“说什么?”广德殿中,圣上高居龙椅上问道。
近侍回言:“那姑娘说,‘我叫吉祥,有我在,必当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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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碾畔绿云飞,碧玉瓶中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
鹤心楼上,云松站在水光蟠龙案之后,俯望楼底泱泱观者,随口感吟歌行。
“我从记事起就会背这首斗茶歌,那时候我最大的志向,不过是让祁门高手尽成手下败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参与朝庭同外邦的茗战。”
静坐于主座的女子微笑,“我背的第一首茶诗也是这个,记不下来,和姐妹们都挨了不少手尺。”
她已经不像第一次斗茶那样生涩了,明明还是年轻到看不出忧愁的那张脸,却沉淀下岁月的安恬,像风吹到恰好,花开在当时。
可吉祥还记得当年,那时候她连志向都没有呢,只想着把茶艺练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就能离她藏在心里的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年少皆轻薄,未曾想世道流转,终有一朝赐予所得。
云松原本想说说话分散吉祥的紧张,却发现这女子安宁容缓,看不出一丝忐忑,反而令他奇异地平和下来。
心中感叹,她果真与众不同,嘴里却调笑:“你真不害怕呀,有把握吗?”
一旁的穆湘昀立刻不赞同地扫过去一眼。
他与云松今日身上都穿着小厮衣饰,是作为斗茶人的伙计身份,方有资格登得上这鹤心楼。因斗茶有斗茶的规矩,闲人免入,就算王公贵介也要遵守。
先前穆澈担心戎人使毒,差点求穆简斋跟着吉祥上阵保护她,吉祥实在不敢委屈二伯穿着小厮短打站在她身后,光是想一想那画面就要折寿,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不淡定的良朝。
茶人有茶人的骄傲。吉祥想,即使是廖秀蝉,也想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胜过中原茶局吧——他不正是为此而来么?
正好,她也想让对方见见,中原无论才士技艺,广袤衍漫,并非谁人都能肖妄挑衅。
眼看穆湘昀要把云松瞪化了,吉祥笑着圆场:“昀世兄,我没事。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主场,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说着她转向鹤心楼对面的茶寮,富春阁中客亦满,能在此间掷金一席的,无一不为公侯之属。
正对鹤心楼方向的那扇轩窗,现出一张俊朗面容。
穆澈与吉祥的目光遥遥隔空相对,收扇露出一个微笑。
“还以为侯爷在别处坐不住,早跑到对面楼上去了,看来,还是我小瞧了。”穆澈身边一道凉嗖嗖的声音忽起。
穆澈目光动都未动,淡淡道:“斗茶有斗茶的规矩。”
“是呵,倒忘了阁下最是个守规矩的人。”宁悦玄薄笑讥讽。
两人话不投机,穆澈心在别处,不搭理他。宁悦玄也不全为找他不自在,他的表弟云梦泽也在鹤心楼上,别人不担心,他对那小子总归有些情分,富春阁一座难求,是以冤家相逢。
“你对她有信心吗?”宁悦玄忽而问。
穆澈看他一眼,静默不答。
“没别的意思……”宁悦玄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和穆澈好好说话的一天,自笑一声,“只是此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止我希望她赢,便看楼下这些百姓、京城中每一个晓事之人,无一不希望你家姑娘能斗胜西戎。”
这是他对穆家人说过的难得真诚的话,穆澈静了两息,提起水壶给自己续了一杯,目凝流水,清光碎玉:“既然靠她,不妨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