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吉祥依旧随傅济品茶,穆澈依旧去会友,金乌初斜,吉祥依旧沿原路回观中,穆澈依旧同众友下山去,这两个人,由头至尾没交付半个字音。
“确实有点不对劲儿。”连袍儿也忍不住说。
循章相安无事,二人亲密倒不如往昔。往常自家姑娘偶有娇性,大公子三两句话就解过来了——这回可好,姑娘也不闹,公子也不劝,看着平常,反觉生份了似的。
琏瑚不知症结,想讨个主意都没处着落。
袍儿仅比她多知一个祢夫人,猜想是和容华郡主有关,有心问姑娘究竟,可吉祥空暇时便演练“七星回杓”,神魂之专比在茶坊多有过之,故也无从讨问。
两个妮子暗地里叽叽咕咕,吉祥一无所觉,也不晓得这日穆澈被召入了宫中。
同时进宫的还有宁悦玄,二人并肩奉诏已属罕见,为的又不是朝中事。
天子燕寝的萼华殿,一道请安常折信手甩落。
身着鎏云滚金常服的圣上点指:“太妃近使登门,至侯府侯府怠见,及宁家宁家推辞!尔等眼里,还有天家威仪吗?”
二子皆为一怔,双双跪倒。跪后仍有些发茫,都不曾料想,靖旻太妃竟将这点子事,诉到了御前?
宁悦玄朝袍空荡,一场庭杖后,他的身形瘦脱到了极点。府里的庖师每日换着方儿给他进膳补养,减去的颊肉未见丰盈半分。
自双王褫降,太宰挂冠,圣上擢他从刑部左侍,命兰台佐大理寺肃吏整职,明里清二王党,实际动挪的不乏穆系门生。
冢宰在位时,先帝与当今两朝擎制削权,终至名实皆亡;三公尽去后,由东俊侯首领的尚书台又悉映眼底,盘踞心头——什么是天家威仪?绝对不变的集权与掌控,生息与制衡,才是宸聪丹意。
圣上要借他的手,宸心明觉的宁悦玄便兢兢业业做好这一把御执之刀。
翻涌的朝堂一如暗夜行舟,逆风执炬,眼前多少人视他为目中钉,身后还有竭力保全之人,至于些许旁事,他真没功夫放在心上。
一个身位尊贵,日子闲长的老人家过寿,因如许不中意的事便惊动天听,这样的随性,与他的处境相比,无异上达云天,下陷沼泥。
他的背脊一风可折,圣上亦觉不忍,问道:“背伤好了不曾?”
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宁悦玄拜谢,而后道:
“向时多有杂务,不察怠慢了太妃娘娘贵使,臣有罪,请圣上降罚。唯舍弟顽愚,蒙太妃娘娘青眼错爱,恐不任事,且此次未告高堂使意离家,实在不驯,今已去京还家,请圣上明察。”
一席言辞滴水不漏,却也过于圆巧,穆澈微微侧目。
圣上沉噫一声,瞥向另一个,“你府上那一个也离京了?可觉着为皇家效力,污了卓清侯风骨?”
穆澈识得清圣上的真火虚火,仍郑重回言:“卓清府世沐恩曜,臣万死不敢生诛心之念。茶姬——现在府中。”
“寻常不见,学会打官腔了。”圣上命二人起身,剪手看着穆澈:“太妃古稀高寿,朕心甚慰,不过想一盏茶吃,还能扣了你的人不成?”
转念生出好奇,不知何等人能移良朝心怀,便道:“下月初八宣进宫,先来给朕过目。”
当今待其一向宽宠,声色已与前番不同,全然春风和旸。
穆澈深幽的眼底却涔涔一坠,瞬息如常:“谢陛下宽宥,臣……回思前事,自省愧惭。卓清府愿恭设筵宴,请太妃娘娘莅尊移趾,以使寸心得表。”
宁悦玄诧然看向这位字字诚恳的卓清侯,旋即明白过来,心底怫然冷笑。
待要开口拨弄几语,虑及二皇子和大皇子的连连失利,在此人身上讨便宜不易,眼下多事,无谓同他斗法,冷眼压住话音。
圣上听了奇道:“你当真舍得?可想清楚,京中巴望着一睹‘青云渡外白霓廊’的官老为数不计,到时托贺寿之名踏破门槛,一府清平可要遭劫。”
要知旁人即便有心献宅,却没那好中气与好胆量。卓清府内园景致一绝,连二三等的国公府亦难媲及,世世代代,无挂无葛之人投帖欲往拜访,任尔身份再高,十有八.九被拒之门外。
就算闹至御殿,圣上十有八.九回护的也是卓清府,反言谒帖的没有眼色。荣宠可见一斑。
便如靖旻太妃这般身份,兴致再高,只好借侯府一人,若穆澈十分不松口,还未必能成,遑论借一地了。
穆澈道:“圣上孝政感天,为太妃娘娘寿诞费心若此,小臣略尽绵薄,不敢自守。”
圣上面有悦色,“太妃得知必会高兴。”
“能为太妃娘娘助兴添寿,臣幸甚。”
圣上连笑几声好,见朝服比衬的儿郎彬雅如玉,韶蕴拟英,越发喜欢。随口打发了大理卿,命陶公公取来新得的晋时丹青图,赐畀穆澈析赏。
殿室只有一君一臣,圣上愈显和蔼,几与朝议之上的威严帝王叛若两人,夔龙椅上坐了,不拘他怎样评点。
穆澈自知分寸,少论几语字画,圣上忽问:“近来温读《左氏传》不曾?”
穆澈眼梢尚沾着六朝绮朦的烟岚未散,闻言手指虚捻,从画轴收回,退开一步。
“近日不务,偶然翻几句诗词,于正经书史却耽搁了。”
圣上瞧他一眼,“是了,良朝有过目不忘之能,注疏不爽分毫,温不温习是一样。朕昨日阅及秦伯饩无信无德,言其后必大,你的学问好,说一说,此能者可待?不可待?”
春秋时,晋国许秦国以山河,成君后弃信不肯践诺;晋饥荒,秦救饩之,秦饥荒,晋却不救,至晋再饥,秦仍救之。言,其君有何德,其民有何辜,此辈不可指望,可待后辈有德兴旺者。
面对语中深意,穆澈质色藉藉,不思而对:“昔者汉高祖作大风歌,辞未见长,全以气胜。盖天命之君具缚龙吞象力,在下位者不可为知。”
“顾左右而言它。”圣上似笑不笑,“你呀,从小就是审慎。”
穆澈色愈恭雌,再退一步,“圣上……”
“罢了。”
圣上摆摆手,并无怪罪之意。默了一阵,想起一桩往事:
“自那年得了龙凤翼金牌,你便不同玙郡王亲近了,那时你才几岁?玙郡王彼年还会撒娇呢,跑到朕跟前,委屈得什么似的。朕疑心你父亲拘束了你,召他进宫来问,结果,你父亲也委屈得什么似的。”
信口家常的口吻在穆澈心底打个旋儿,不免也忆及旧事,神情略松:“家父从没提起过……”
圣了笑了笑,时放他去了。
穆澈行礼告退,至殿门口又被唤回。
龙椅中的老人其实鬓霜已显了,只是一国之君作为凡人的面目,不容窥觇。此时他真正蔼善,手点画轴:“拿走。”
……
“圣意当真如此?”
听完侄儿的传述,卫氏惊出一背冷汗。
低垂头的穆澈看不清神情:“圣上这样发话,我也不好辞。”
“糊涂,这是御旨天恩,怎么敢辞?”卫氏捏着帕子定心神,“这也是圣上看重咱家的缘故,只是,府上从来清静度日,想不到一下子掉下这么一场……”
只颤颤了一许,精明强干的当家主母就准备张罗寿筵之事了。为太妃办寿,说大盖不过万寿万圣宴,说小也绝对怠慢不得,一月时间,诸多头绪,哪还有惶疑的时间?
穆澈却坚持亲身操办一切,不许伯母劳累。
卫氏奇了,“我的儿,你哪里经手过这些琐碎,伯母还没老到动不得呢,就是要我清闲,我的心也定不住啊。”
向来依顺的晚辈这一次格外坚持,卫氏到最后也拗不动他,应则应了,坐镇指点是少不了的。
穆澈内心含愧,出去后径是长声一叹。
御前应对从容之人,此一刻真正头疼:这一个月,是没得清闲了。
自甘招揽,自甘认下。念她雪颜秋瞳如珍,风庭玉人眉间痕却,自甘这一场喧繁。
回到东厢,一人久侯在廊下了。
穆澈驻足打量过去,笑道:“这趟差事辛苦了你,节都没在家过——怎么唇角还是干的,也没去换身衣裳?”
多日不见,洛诵似更肃然,兼远路风尘,形姿礉如劲柏。
“回府听闻公子进宫,怕耽误了事,一直侯着。”
“去歇一歇,喘口气儿。”穆澈无奈地拍拍他肩,“我没那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