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太听他这般执拗,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已经入了魔,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姑娘,心都是满的,劝不住,也拦不了。
一个心里被另一个女人填满的男人,哪怕这是自己的儿子,即使他愿意娶,即使乔安愿意嫁,罗老太也不舍得把乔安嫁给他。
更何况她知道,这一双儿女都是倔强骄傲之人,一个不愿意娶,一个如果知道他心有所属、也定然不会愿意嫁。
这四年心心念念的、想的好好的一段姻缘,就这么烟消云散了,罗老太颓然坐倒在炕上,一时有些茫然。
“怎么就这样了……”
罗老太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眼泪往下掉:“怎么就这样了,那我的丫儿怎么办,我一直跟丫儿说,说你会娶她的,你会照顾她的,你娶了别人,那我的丫儿怎么办?都怪我,我害了丫儿,我的丫儿要受委屈了……”
“怎么会,娘,儿子是会照顾她的。”李稷温声说:“我们虽没有夫妻缘分,却可以以兄妹相称,您把她当做亲女儿,那儿子就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将来为她择一门她喜欢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富贵平安,您说,这不是皆大欢喜?”
罗老太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这竟然是最好的办法了。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
罗老太突然紧紧抓住李稷的手,声泪俱下:“稷儿,你得对她好,安丫头全心待咱们,咱们老李家也得讲良心,也得全心待她好!你说到做到,你得把她当亲妹妹看,你得保护她,疼爱她,将来给她撑腰,咱们是一家人,你知不知道?你得答应我!”
罗老太如此郑重,让李稷的神色也不免动容。
上一世,他此时仍然陷于楚王与韩王的权力漩涡中央,在外征战,根本不得抽身,直到惊闻老母过世的噩耗,他日夜奔赴千里归来,却只看见老母亲干干净净伫在山间的坟冢,而家中早已空无一人,满室冰冷寂然。
此后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踽踽独行,托着血海深仇,活在最黑暗诡谲的阴谋里,心冷如冰,再无一丝温暖。
而这一世,他再也不会让这些悲剧发生,他的家人,他都会保护好。
李稷看着母亲殷殷期待的目光,沉声说:“好。”
既然是老太太的心愿,他会让她放心的。
罗老太终于松一口气,茫茫然地望着窗外:“也好,也好吧……”
只要他们俩都好好的,也行了。
李稷看她满脸疲惫,心下不忍,轻声说:“娘,您歇着吧,儿子出去了。”
“去吧。”
罗老太勉强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手:“你明日还要上职,快去歇着吧。”
“好。”
李稷撑起已经麻木的膝盖,给老太太盖好被子,然后轻轻退出屋子。
他掩上房门时,听见老太太一声幽沉沉的叹息,让他心里并不好受。
但是其他的他都可以答应老太太,唯独这个,他不会让步。
“大人。”
陆翼快步走来,李稷淡眼看去:“何事?”
陆翼在他耳边,低声将乔安今天说的话与情状都复述了一遍,并说:“已经查清了,那柄长弓,是楚王私藏的前朝皇家重器,模样看着平常,弯力却可达千斤,威力甚是惊人,楚王特意以刺客为明面,却派下贴身的暗卫隐藏山中,欲暗杀于您,实在是用心歹毒。”
李稷闻言,眸中划过一抹异样。
他拿了楚王的把柄,楚王自然恨不得杀他后快,但是连他也没想到,楚王竟然不惜拿出这种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做局只为将他暗杀。
若是没有乔安,那一箭射来,他未必会死,但是免不得受伤;而他一旦受伤,那腥味传出去,恐怕有引得不少豺狼虎豹蠢蠢欲动,这之后的麻烦和变数将数不胜数。
但是这一切,就机缘巧合地被乔安化解了。
李稷想着那个虽然相貌普通、行为举止却凶悍刚烈得不像个女子、唯有笑起来颇有几分天真灿烂的小姑娘,眸色微闪。
莫不是傻人有傻福,这看起来有几分呆愣的小姑娘,讨了老太太欢心,竟然还要让他记几分恩情。
李稷晒笑一声,摇了摇头,意味不明。
“我知道了。”
李稷轻描淡写:“把咱们手头的东西一起送上去,尤其把这长弓送到韩王府上,之后的事情,自有人替我们解决。”
韩王借此把楚王打压得越厉害,越要仰仗他们,越会松下更多的权力,到时候,机会就来了。
陆翼隐隐意识到什么,有些神色激动:“是。”
李稷负手而立,宽袖在晚风中浮动,后知后觉的有些酒意上头。
他仰起头,看着疏朗的夜色,突然一笑:“人人都道热闹好,都爱往热闹处挤,可是我看这小城里的清净才最难得,这夜色也明朗干净,不比那些诡谲晦涩之处,可以偏安一隅,慢慢筹谋,待来日自成一派,异军突起,那才是最随心自在的。”
陆翼不明所以,事实上,自从几个月前某一天起,大人突然改变计划,推拒了韩王的重任,而是说服了韩王,卸下一身韩王封赏的显赫重职,离开韩王的封地都城,远赴这荒凉偏远的河北道做了朝廷的区区六品昭武校尉,他就看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毕竟谁不知道如今朝廷式微,韩王与楚王这两位手握重权的诸侯王才是未来的大势所趋,大人用了这么多年才成了韩王最倚重的重臣,未来正是前途无量,可如今自请远调,岂不是把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大好局面空手让给别人?
陆翼也知道自己脑子不灵光,所以虽然看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大人绝不会无的放矢,大人自有他的深意,他只用跟着大人完成大人的命令就好了。
所以陆翼老实捧场:“大人说的是。”
李稷轻笑着摇了摇头:“罢了,过几日葛先生也清闲了,请他来临丹县,也好好修养一阵。”
李稷眯着眼,夜风吹着微醺的脑子,倒也清爽了不少。
他摆摆手:“我再站一会儿,你下去吧。”
“是……对了。”
陆翼告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赶紧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大人,您晚上饮了酒,喝杯醒酒汤能舒服些。”
李稷看着那碗汤,微微挑眉,戏谑:“这么晚这街上还有卖醒酒汤的?总不会是你自己熬的?”
“我哪里会,这是安姑娘给您留的醒酒汤。”陆翼可不敢居功,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您正与老夫人说话,安姑娘就先回房了,就托我给您送来。”
李稷正要接过,闻言一顿:“安姑娘?”
“正是呢。”
陆翼忍不住夸:“大人,别看安姑娘那么凶,为人真是温柔善良,给兄弟们都熬了汤烧了水,房间也整理好,还有切了块儿的水果吃,顶贤惠了,兄弟们睡之前,都念叨着安姑娘的好呢。”
李稷不语,冷不丁说:“我与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她来送过汤?”
陆翼一愣,随即老实回答:“是,只是没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稷微顿,指腹轻轻摩挲着碗边,不动声色:“她的表情可有什么异样?”
陆翼不明所以,想了想:“没什么异样,就是大概今天太累了,眉宇有点低落。”
那可不是太累了,怕是听到他与老太太说的话了。
李稷盯着颜色清淡的汤水,默然不语。
陆翼见李稷神色淡淡,也看不出喜怒,不由有点不安:“大人?怎么了?”
“没事。”
李稷倏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陆翼一头雾水地走了,李稷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碗汤,片刻后,他抬起手,沿着碗边轻轻,薄唇一抿。
为了醒酒,汤里放了葱姜,味道酸辣,其实并不太好。
可是李稷喝着这个味道,却莫名地想起了今日的那一顿晚饭。
都是这种,明明算不上多美味、却又莫名让他熟悉、觉得还不错的味道。
老太太说,让他把她当亲妹妹。
李稷蹙了蹙眉,终于还是仰起头,将这碗醒酒汤一饮而尽,瞬间酸辣的味道冲进喉咙,将朦胧的醉意消得干干净净。
多久没有喝过这样的一碗醒酒汤了?
又有多久没吃过今晚这一桌家常菜了?
罢了。
李稷看着清亮的月色,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