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为郑光荣做事,那时候郭显义还不是今天与他平起平坐的地位。他犯了事,她在父亲的电脑上侵入了警局内部系统,偷了几份卧底的档案来救他。
这件事从此成为郑光荣的把柄,郑光荣让她用一台一样的电脑,换出她父亲可以入侵警局系统的电脑,为郑光荣从警局盗取了很多份资料。
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时,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配了。为什么要救她这双手已经沾满鲜血的罪犯?她知道每盗一份资料,就会有人牺牲。
可她要怎么回头?
杨羽西仰头咽下两片安眠药。她的电脑技术害了太多人,她很久睡不了一个好觉了。
远行
和陳醫生約好的檢查,楊晉南拖了半個月還沒去。陳醫生一遍遍的打來電話,楊晉南都含糊應付過去。
最近倒是不再嘔血,只是胃部一直作痛,嚴重起來連站都站不穩。雖然大病過幾次,但楊晉南一直是很貪吃的人,最近卻突然看什麼都起不了食慾,一天只勉強吃一頓,也是匆匆扒幾口米飯,把剩下的拿去餵派出所後院的貓狗。看著一頓能吃三碗飯的施繹,楊晉南不由得有點羨慕他的好胃口。
雖然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但楊晉南還是暫時拋在了一邊。曾嘉嬿放寒假了,他計劃陪她回P市。秦野也湊了熱鬧,帶了莉莉一起去玩。
他不想在此之前去檢查,在臣服於命運之前,楊晉南還想最後給自己留下一點特別的回憶。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熟悉的關機提示,陳平之聯繫不上楊晉南,楊晉北還在外地出差。他猶豫再三,還是撥了楊紹雄的電話。
「我管不了他。」楊紹雄的反應意外的冷淡。「死活都和我沒關係,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以後楊晉南的事情,不要再找我了。」
陳醫生面對電話掛斷的忙音,愁眉不展。
火車上,楊晉南和曾嘉嬿一人聽著一隻耳機,像他們最初在公交車上遇到時那樣。
已經第五遍聽《盛夏光年》了,哪怕曾嘉嬿很喜歡這首歌,都已經有點不耐煩了,拿過mp3,放起一首楊晉南從未聽過的歌。
只要是,
看著天邊雲一蕊,
逐工攏有好心情,
啦啦啦,
啦啦啦,
借問下,
眾神明,
命運敢攏有決定,
啦啦啦 啦啦啦,
咱來借問眾神明,
人生敢有成功時,
阿嬤嘛有煩惱,
燒香跋桮求籤詩,
鼻著香火芳味,
親像伊亓溫柔心情,
伊講做儂勿貪心,
好儂就有好保庇,
好保庇,
囝囝孫孫好育飼,
順順勢勢小生理。
歡快的曲調唱著的閩南語歌謠,一下把楊晉南帶回香火氣息濃烈的童年,回到那個走幾步就有一座小廟的小漁村。
「我去一下廁所。」楊晉南微笑著拿下耳機。廁所門一關,楊晉南終於撐不住了,右手握拳按壓在胃部,抵御著突如其來的劇烈絞痛。他顫抖著手從包里拿出幾片白色的藥片,和著水咽下。吃下藥片良久後,他才緩了過來,對著鏡子洗去滿臉的冷汗。
楊晉南看著鏡中的自己深陷的雙眸,和他見過的吸毒者沒有兩樣。這次出行,他從轄區里走私違禁藥品的藥販子手裡買了大量嗎啡。他的正常生活,已經只能依賴這種效果最強的止痛劑維持。
其實麻醉劑和毒品之間,不過一牆之隔,讓楊晉南覺得自己對嗎啡的依賴很可笑。
曾嘉嬿的家鄉在P市的一個小島上,島的形狀形似閩南人占卜用的筶杯,因此被叫做筶杯島,一天一班的輪渡維繫著島上與陸地的世界。
曾嘉嬿的家人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幾個,春節臨近,古厝里的親戚都回來了。楊晉南白天跟著去海邊趕海,晚上一大伙人圍坐在一起看電視或是準備祭祀的用品。
「小時候每年放假都要看《少年包青天》,可惜我爸不讓我看電視,抓到就打我,一直也不知道最後兇手是誰。「楊晉南邊看電視邊感慨道。
「我們每年暑假都看一遍,你今年夏天再來呀。」曾嘉嬿的表哥說。
「來不了了。「楊晉南脫口而出。
「也是,畢業了哪來的暑假。」不知道誰在應和著。
小年夜的晚上,煙花都放到通宵。楊晉南睡不著,看著身邊秦野也睜著眼睛,就拉起他,偷偷去敲曾嘉嬿和莉莉房間的門。
四個人來到海邊,夜晚的海和白天不一樣。月光下的海水如墨,安靜地潮湧。
海邊有個小小的寺廟,曾嘉嬿拿下門閂,推門進去。楊晉南跟著,看見曾嘉嬿熟練的點了香許願,月光和煙花的光線凝練地勾勒出她的線條。曾嘉嬿瀑布般的長髮隨意的灑在肩頭,棉布睡衣外面隨便裹了件羽絨服就和他們跑了出來。
「你在求什麼?」楊晉南好奇問道。
「要你身體好起來,以後我們結婚了,每年都來這裡拜拜。」曾嘉嬿轉過頭衝他笑著。
楊晉南生命中,再沒有哪一刻的美好能勝過此刻。他心中的愛意洩洪般溢出,情不自禁地抱住她,貼近她的臉欲吻。
曾嘉嬿把他推開,「這裡不好啦!」她牽起楊晉南的手,跑到沙灘邊,在滿天煙花下,吻上他的唇。
她感覺到,楊晉南吻的是那麼用力,傾注了全身的力量。
這個吻中,楊晉南回憶起此生全部的生離死別,喜怒哀樂,萬事萬物都變得如同雨後的世界一般清晰明朗。
楊晉南突然有種奇怪的預感,這個吻太激烈,明明是熱戀,卻充滿了訣別的味道。
不遠處,秦野和莉莉看著楊晉南與曾嘉嬿,相視一笑,也擁吻起來。莉莉這個吻,笨拙地像個初戀的少女,忘記用任何的技巧。
離開的渡船上,楊晉南提著裝滿曾嘉嬿阿嬤送的農產品的布包,看著曾嘉嬿的身影逐漸沒入海平面。他拿出一個早上離開前剛剛和他們一家人包的紅團,終究不敢挑戰正在隱隱作痛的胃部,又放了回去。
“真是便宜施绎了。”杨晋南不满的想。
黑暗,压抑,沉闷,炎热,杨晋南分不清自己是否尚在人间。
货轮的底舱,几十个偷渡客挤在一起。漫长而痛苦的旅程耗尽了这些偷渡客的精力,在底舱里随着海浪波涛摇摆,没有人说话、打牌,不知日夜的苦熬。
恍惚间,杨晋南感觉自己又回到禁闭室,或是深度昏迷后的那个世界。他贪婪地嗅着这满舱的人气,混着海腥气,令人作呕。
下南洋,这项发源于明朝的迁徙活动,到现在还盛行在沿海地区。即便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偷渡的条件也不比当年那批逃难下南洋的人好。
杨晋南枕着一个大帆布包,里面是几十板吗啡,几支针剂,换洗衣服,食物与一大卷一大卷的钞票。
几天下来,他仅仅喝过几口水,啃过几口面包。吗啡的数量有限,他只能精打细算,等到自己腹腔与胸腔的痛楚忍无可忍时,才吃下一片吗啡换取片刻的安宁。
货轮的目的地是缅甸,从曾嘉嬿家回到F市一个礼拜以后,他就匆匆登上这艘偷渡船。
现在他的朋友与家人应该都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杨晋南闭上双眼。现在好像是除夕夜快到了,杨晋北之前特地答应他会在除夕之前回来。杨晋北不会违约,只是自己这一次,恐怕真的要让他失望了。
时间倒流回三天前,杨晋南去拿体检结果的那个晚上。
其实这个结果,也在他预料之中。可是当他拿到这个检查结果时,“胃上部印戒癌”六个黑体字还是刺痛了他的双目。
陈平之看着面前拿着报告书沉默的大男孩,突然觉得做活人的医生还是太过于残酷的一件事。
他要怎么告诉面前这个人生刚刚开始有一点点希望与欢愉的男孩,他胃部的癌变已经发展到了中期,哪怕是国内顶尖的几所医院,杨晋南这样的病例存活期基本不超过三年。
恐怕他还没从之前下的三十岁的判决中缓过劲来,却要马上接受自己只有几年可活的事实。
有件事陈医生还没告诉杨晋南,他已经联系到一个合适的心源。
奇迹发生了,却已经挽回不了什么了。
烂尾楼的天台上,杨晋南安静地坐着,眺望着F市的夜景。他的双腿已经凌空在二十几米的高空里,只需双手一用力,他就能终结这短短二十四年仓促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