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九直接将元陵带到了师父的院前。
还未走到门前,只见门正在此时缓慢地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人,一身素色衣袍,头发用青木簪高高挽起,神色平静,眼睛里的表情却是明显的没有半分意外。
昭九此时再也不复平静,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她的眼眶已经湿润,声音里强撑着平静:“师父……”
沐青神色还是那样平静,走过来帮她扶住了元陵,将元陵轻轻放在了床上,她只略微看了一眼元陵,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昭九直接就跪在了地上,手攥着沐青的一片衣角,像抓住了什么支撑,声音都在颤抖,“不会的,师父,我知道你能救他……”
沐青轻轻叹息一声:“可是小九,恩恩怨怨,你如今已经放下了吗?”
昭九神色哀痛,努力平复呼吸,抬眸看着师父,轻声道:“师父不是从我与他出谷的时候便已料到今日了吗?”
沐青神色并未半分改变,只无奈地笑了一下:“是我对不起灵梧,但是命中如此,这便是她的道。”
昭九缓缓垂下眼眸,声音轻缓:“恩恩怨怨,难道只是我与他的恩怨吗?已经过了两百年,我曾经答应过他永不会离开他,如今,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他。”
沐青似意料之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抬手轻轻覆上她头顶,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已经过去太久了……”
昭九抬头定定地看着师父,道:“世上已无昭云国,也没有燕绥这个人。”
沐青眼神复杂而感叹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敛下眼中情绪,道:“能救他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自己,把锁魂灯拿来吧。”
昭九还未明白她的意思,怔忪之间地将锁魂灯拿出来交给了沐青。
沐青接过锁魂灯,手在锁魂灯上轻抚了一下,锁魂灯登时大亮,昭九目光瞬间变得惊诧,只听沐青道:“你应当不知道,燕绥将地魂锁在了锁魂灯里,这缕魂魄并没有跟着他投生,元陵自有三魂七魄,可是燕绥,他并不愿意忘记你……他一直都在等你。”
其实沐青一开始也是不知情的,当时燕绥抱着魂飞魄散的决绝,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可是后来她在锁魂灯里发现了燕绥的地魂,沐青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的震惊,他是如何将自己的地魂抽出来,放进了锁魂灯里,当时情况根本不允燕绥再做些什么,而她所能做的全部,也就是借灵梧的身体,保他还能有下一世,他将整个王宫里的人都变成了怨灵,对于他一个因天命而生的人,等待他的,必然是魂飞魄散。
可是……
有人喜欢一个人,能为了她去死,还有人喜欢一个人,就算死了也要想办法回来。
那些执念,那些不舍,那些思念,都真真切切地,化成了想要再见她一面的愿念。
昭九眼中神色瞬间就变了,本来就十分苍白的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不可置信般看着师父,过了片刻,将眼神投向元陵身上。
她之前还在想,如果他真的那样喜欢她,怎么会舍得就这么离开她,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如果他真的这么喜欢她,怎么能就这么甘心让她跟别人在一起,就算这个人是他自己,可是他不记得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来,那个人还能是他吗?
原来如此。
原来,他是真的,想要长长久久地,回到她身边。
她的眼中已含泪意,定定地看着元陵,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昭九缓缓上前,似乎想去抱住他,可是靠近他的时候,颤抖着的手又顿了顿,缓缓地垂在了身侧。
昭九只觉得心脏好像抽痛了一下,又止不住地疼了起来,漫天的痛意都向她席卷了过来,疼得她无法呼吸。
她在幽冥谷昏迷了十年,十年之后醒了过来,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昭云国灭国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不应该是繁荣昌盛吗?有那个人在,昭云国怎么会灭国?怎么可能?
可是昭云国就是灭国了,整个王宫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冢,百姓所剩无几,苟延残喘。
世上再无昭云国。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想再去了解,她不想听,也不想看。
这一切与她,都没有关系了。
她没有辜负任何人,她做到她能做的所有事情,天命所归,她无可奈何。
可是燕绥……
她曾经是那么地信任他,可是……可是他确实是有负于她,那么多的王室子弟,那么多的亲人,昭景,昭兰,她生命里的所有人,纵然是天命所归,但这场天命,也不该是他来主宰。
她恨过他吗?
恨过的。
昭景死在了成亲的前一天,和重烨,她等了她那么久,然后死在她的怀里。昭兰就死在她的面前,昭景像明媚的阳光,昭兰就是冬日里的一件狐裘大氅,可是她死得那样惨烈。父王……他是有错,可是他最疼他的大女儿,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最后却自刎在她的面前。
若是不恨,怎么会临死前都不愿意看他一眼呢?
可是,她在临死前闭上眼的那一刻,眼前浮现的还是那张俊美苍白的脸,她在死之前所忆起的最后一个画面,竟然是他第一次转过身来,那张冷漠疏离的脸。
真的很恨吗?
不是的。
并没有。
还是很喜欢这个人。
喜欢到不行。
从前想过与他并肩而行,想过漫长的时光,到最后,却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而她听到的第二件事,就是燕绥死了。
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她像是瞬间被抽离了魂魄,下一秒,她竟然笑了起来,笑意还没达到眼角眉梢,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她还在想,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人能伤到他呢?他怎么会死呢?
不会的,这不可能!
可是师父接下来的话让她如坠冰窖,她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师父的几句话,终于将她狠狠地推入了深渊,她在黑暗里只觉得周身彻骨的寒意,慢慢地,连自己也感觉不到。
她用所学不多的医术为自己制了一碗药,在幽冥谷漫天的梅花冷香里,又睡了六十年。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灵梧已经在外行医多年,谷内只剩她和师父二人。
第 42 章
她将已经蒙尘的骨鞭交给师父,守着被师父迁往幽冥谷的上万王族怨魂,奏笛安魂。
直到两百年后,元陵闯入幽冥谷中。
他长着一副燕绥的面孔,眉梢入鬓,一双俊美的瑞凤眼,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薄薄的嘴唇启开,问她,你是何人?
他已经不再认识她了。
燕绥为她而死,她在幽冥谷中等了一百三十年。
她其实也不知道,再见到他,她会如何,就连等待,长久的时光让等待显得漫不经心。
可是元陵来了,燕绥却死了。
她在元陵身上,除了一张面庞,并未看到燕绥的影子。
他们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燕绥生于乱世,他很少跟人接触,永远清清冷冷,无懈可击的样子,其实他的世界里,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他所有其他的表情,生气、无奈、悲伤、开心、怅然、所有的表情,都是因为她。
他到最后想要的,也不过就只有她罢了。
可是元陵不一样。
他的世界里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的生命里有这个繁华的世界,有战乱、有权谋,她不过只是他人生中的一部分,她参与他的人生太少了,她甚至都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生来便是皇子,长于宫廷之中,自小便眼见各种纷争,在这些纷争里将自己活得冰冷坚硬,但纵使是面冷心硬,他也是个很有生气的人,他甚至会在她面前红了耳尖。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是两个人,元陵怎么会一开始就对她如此优待,就连她捉弄他,他也不置一词,尽力地对她好,处处护着她,那些所有毫无理由的信任、没有由来的情意,难道真的没有燕绥的影子吗?
他从头到尾,都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她。
不过只是因为,他的的确确,是为她而死的燕绥罢了。
她在那些相处的时光里,不停地寻找着,质疑着,因为他不是燕绥而难过着,因为他不记得她而孤独着。
她想护着元陵,他是她眼中,这个世界的唯一,如果没有他,那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