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忽然扬起了数米高的浪花，一条长长的黑影从海底一跃而起，巨大头颅上两盏灯笼似的眼睛，森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射向海滩上的众人。
那是传说中被女娲斩杀于翼州的黑龙，它浑身披着刀枪不入的鳞甲，每一片都经过鲜血的晕染，指缝里渗着连海水也洗不干净的血色。尽管流光早有准备，却还是被这高大的身影微微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把那个人类交出来……”黑影开口道。它的声音嘶哑凄厉，仿佛很多年都不曾说过话。
流光回头看了看那个躲在篝火后面瑟瑟发抖的孩子，缓缓转过身来。
“你是黑龙？”她问道。
黑龙的耳朵动了动，目光向下一扫，才看清海滩上站着的流光。它鼻头一皱，几根龙须向上弯起，不屑道：“区区凡人也配同我说话，那群鲛人呢？”
鲛人？这里难道本来是有鲛人的？流光心中一动，抬头望向那条巨龙。黑龙离他们很近，却一直在海里不曾靠近，好像被一层无形的结界给挡住了一般。
看明白了以后，流光嗤笑道：“还以为当年被女娲斩杀的黑龙有多厉害，原来竟然连这层结界也破不了嘛。这里连一个人类都没有，你找谁？”
流光自己不算是人，顾申金簪转世也不完全是人，至于那个死了八百年的童子就更不能算成是人了。
黑龙喷出一股黑气，怒道：“何方小妖在此妄自尊大？”
它的眼神似乎不太好，又将流光认成了普通妖怪，然后不由分说地伸出龙爪，拍向了海岸。流光掏出金簪投了出去，一道金光闪过，将黑龙的龙爪定在了半空中。这时那黑龙才睁大了铜铃样的双眼，死死盯住了流光：“你……你是……”
流光唤回那金簪，笑眯眯抬头道：“不错，你的记性还算好。当初女娲杀了你之后还是我负责埋的，没想到今日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久违了。”
黑龙识得流光的气息，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女娲造人，它贪图口欲，兴起海水淹没了人族的村庄，然后把所有人都吃掉了。后来女娲得知此事后将它的头颅砍下，丢给当时跟着女娲学习术法的流光。那时它还不算完全死了，被流光翻来覆去地蹂/躏，在它的身体上练习各种新学到的术法，直到它奄奄一息了，她才将它抛入地下，用结界封印起来。
此时流光刚一拿出金簪，黑龙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劲敌，和流光对打了几招后假意不敌，从海下窜逃而去。流光收回金簪眯着眼睛看向远处，过了一会儿地底果然传来颤动，四面的海浪呼啸而起，简直要把整个岛都给掀翻过去。
顾申攥住流光的手，流光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应龙。那个男孩死死地抱着岛上的一块巨石，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攀了上去。
“抓住！”顾申刚要开口，身子一斜，整个人头朝下栽了下去。
岛翻了。
————
小岛带着结界沉入海底，整个岛屿被翻了过来，头顶成了怪石嶙峋的石林，脚下却是一片虚空。
它下沉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流光没来得及反应就同顾申一道被结界包围着沉了下去，直到小岛的一侧撞击到海底的泥沙，下坠的趋势才停了下来。
结界里还有空气，结界外却是一片黑暗。那条黑龙似乎还没来得及追上来，流光的视野中并没有看到它的身影。
顾申也缓过神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结界外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只只胖乎乎的水母，它们摇摆着触手聚到了一处，就好像一个个会自己发光的灯塔一样，照亮了海底的黑暗。
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一片黑暗中走出来。
流光和顾申隔着那一面玻璃似的结界向外望着，就连抓着流光肩膀的应龙也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些人。
那应该不算是人。它们只是一群魂体，半透明的身体中有海水流动，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鱼。它们不像陵鱼那样有着锋利的牙齿和鱼鳍，它们的双手娇嫩，脸庞同人类别无二致。这是一群鲛人的亡灵。
自从鲛人同陵鱼在海滩上的那场大战之后，流光就再也没见过鲛人。传闻所有的鲛人都已死去，它们的魂灵被大海收葬，从此海面上不再有它们精灵一样的身影。如今看到这群亡灵，流光发现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一只最为独特和美丽的鲛人亡灵缓缓地漂到了流光的面前，洁白的脸上镶嵌着水晶般的眼眸，那美丽的眼睛连上天看到都不忍苛责，此时却盛满了忧色。
“神女大人，”她启唇道，“我是鲛人族的离音，我们已经在这里等您很久了。”
流光神色震动。
————
原来这里是鲛人的亡灵之国。
这个岛其实不过是亡灵国的一部分，本来就属于海底，却被鲛人的亡灵合力送上了海面。
因为这海底有个人类的孩子。
当初人类为了平息所谓龙王的怒火，将数十个未满十岁的童子从海眼沉下，其中一个因缘际会被鲛人的亡灵发现，救下后藏身于海底。可他那时一直没醒，鲛人便用灵药维持着他的生命，然后将灵物藏在了他的身体里，直到有一天，他在黑龙苏醒后引发的巨浪中醒来。
鲛人不得不把他送到海上，因为他并不是鱼，不可能在海里呼吸。但是他身体中藏着的灵物最终还是引来了黑龙的觊觎，即使鲛人们倾尽全力造出了一个这样的结界也很难抵挡它。
“未生……”离音轻声唤道。
那个小男孩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从扒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兴奋地跑到了他的面前，整个人贴在结界上，似乎已经习惯这么隔着结界看着对方。
离音温柔地看着他，伸出手指在他身上虚虚一点，一个金色的光团从他的身体里飘了出来，落到了流光的掌心。
流光低头看着那个光团，随着光芒渐暗，她的手心里多出了一朵金花。
“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离音轻声道，她的声音很好听，只是有时候听着像是梦呓，“只不过几百年前海底火山爆发，暴漏了它的行迹，引来了无数邪魔妖怪。那时鲛人的亡灵没有抵挡之力，我不得不将它藏于未生的体内，以他身上的死气来遮掩此物的灵气，方能至今保存完好。我们鲛人一族等了很久，才等到神女大人您的醒来。”
未生似乎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是嘟着嘴跟离音坐着鬼脸，似乎希望自己能多被看两眼，可是离音只是一开始温柔地看了看他，之后便一直把目光放在流光的身上。
流光眨眨眼，慢慢收拢手指，这是最后一朵金花，她没有想到会是鲛人亲自送过来的。
一旁的顾申看着她恍然的神情，不自觉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引得流光看了他一眼。
终于回过神来，流光将金花收归金簪之后，才抬头看向离音，涩声道：“是谁……叫你们送它来给我呢？”
————
那是一个遗失的古城。传闻数百年前曾有一场滔天的洪水淹没了海边所有的村庄，其中有一座城市从大陆架坠落到了深海海底，至今维持着原来的模样。
几百年，对于人类是漫长无垠的时间，甚至连朝代都已经更替；但是对于身居海底的鲛人亡灵来说，却只不过是一瞬间。
流光跟随离音来到大海的最深处，看着那些过往历史留下的断壁残垣，穿行在平静无波的海水中，令她有些许惘然。顾申和未生不能在水下呼吸，于是只有流光一个人跟着离音往下走。越过这些村庄和城市的痕迹，她们来到了一处很深的洞口。
“这是……通往龙宫？”流光问道。
离音闻言一笑：“昔年我们为黑龙奴役建造了龙宫，又替它四处搜罗珍宝来装饰，谁知道一次地底火山的的喷发就掩埋了龙宫所有的踪迹，现在就只余这一个地道，还能通往当初的神殿。”
流光看向那深不可测的洞口，呢喃道：“诸神坠落之后，还有神殿吗？”
离音笑而不言，也不再为流光领路，她在洞口立着，意思是她只能送到这里了。
流光一个人进入洞中，顺着幽深狭窄的海底洞穴，渐渐来到了一处地下的宫殿。这里同样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海底地震后坍塌的遗迹，汉白玉的台阶碎裂成块，堆积在通往王座的路上。四下静谧无声，没有一条鱼敢进入这里，因为这个地方曾是死亡的禁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