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晴己不期然想起了曾经不时看见的幻影──假使老鼠没有了头也仍然能够凝视着自己的话,那闭着眼睛的自己却还是能够看到春树,这或许并非太令人吃惊的事情。
况且就如晴己自己所说的一样,两个人这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子见面了──上一次是在春树还被叫做α的时候,也是晴己被人决定即将与他共享生命与未来的时刻。
那时候或许单纯是因为没有别的参照物,所以α才直接像是镜子一样反射了晴己的样貌作为自己使用的形象出现,也可能单纯只是晴己无意识间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到α身上才呈现如此的姿态,但那时候他们确实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以相同但细节却有所差异的姿态与彼此相见了。
那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晴己有种很遥远的感觉,由于那时候他处于濒死状态、意识蒙眬间也不记得两人是否有过任何意念上的交流了──但晴己醒来后莫名了解了在那场只存在于他意识之中的会面里,他认可了春树也被春树所认可,他接纳了春树而春树也接纳了自己,从今往后他是独自一人却也不再是独自一人,直到哪一天他们彼此间因为在此之前是不同存在而有的意识隔阂消融瓦解之前,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晴己知道这或许只是他自己的幻觉,但是被拥抱时感觉到的温暖、还有这份温暖代表的意义对他而言却是真实的。也因此他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也伸手回抱了春树单薄的身躯。
『──是啊,这是第三次了。我们以这种形式见面并进行交谈。』
春树对于晴己也反过来拥抱自己这点似乎有点意外地稍稍偏了下头,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针对晴己的感慨做出回应。而春树说的话让晴己一愣,觉得有些不对。
『……第三次?除了初次见面以外,我们这段期间还有再这样见过一次吗?』
晴己下意识地追问着,心底突然涌现让他无法忽视的怪异感,而这种感觉催促着他不要忽略这个可能是因为口误、但也可能别有隐情的说法。
『……你很在意,刚才宇津木德幸的反应?』
但这次春树并没有回答,而是岔开话题般问了一句,并且松开了拥住晴己的双臂,而晴己也下意识地做出了同样的举动,直到原先感受到的温度消失后才反应过来,为了两人无意识间镜像般的举动而怔了一下。
但春树用似曾相识的鲜红双眼注视着自己提出的新问题,也让晴己因为想起躺下之前的让自己心情低落的对话,情绪消沉下来的他也没有紧抓着次数的差异不放,连春树语气停顿有些不自然、又没礼貌地直呼宇津木全名的这些细小的用词问题也没在意,『嗯』了一声,小小地点头过后轻声回答道:
『是啊……那是第一次看到那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说出了什么过分的话。』
说着,晴己的眼眉间也因为此时是处于他人无法见到也无法干涉的意识空间之中、而没有刻意压抑情绪地蒙上了薄薄的阴霾,他双手环抱着自己缓缓蹲坐下来,回答的声音也因为闷在膝盖之间而有些模糊。
晴己比谁都清楚,当言语化作利刃时、对于被这样锋利的刀刃割伤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也希望自己不会成为拿冰冷的话语伤害人的那个人,也因此他察觉自己无意间犯下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某个人相同的过错、而又因此伤害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中唯一会关心自己的人之后,他远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感到悔恨与难过。
『不是你的错。至少我不认为你的话语有任何问题。但就和宇津木德幸所说的一样,你不把你的想法传达出去,我以外的人都不会明白你的情感与感受。而片段的话语也在叙述不够完整的情况下,有时候善意的言语也会惹来负面的误解。你必须学会以正确的方式,传达你真正的想法,不然不管你再怎么痛苦也寻找不到获救的希望──明天,再一次真诚、而且仔细地把你想要传达给对方的意思完整讲述一次吧,晴己。』
明明是同样都只是半大不小的少年模样,甚至已有自主意识的时间来说,春树远比晴己还要更加年幼──但不知道是否是他从做为本体的初鸟那里得到了知识与智慧,还是他本来就是人类之上的特异存在,他依旧不带任何犹豫、宛如诉说必定发生的预言般的肯定口吻,以及他话语中想传授给晴己明白的道里,都让晴己微感讶然。
『……真的没问题吗?再把话讲得更清楚的话,会不会还是不行?』
虽然作为友伴与自己半身一般的存在,晴己并没有不相信春树的意思,但脑中浮现刚才宇津木的反应,对自己的口语能力其实不算太有自信──毕竟他以前鲜少有可以锻鍊这方面能耐的对象──,他仍是略有迟疑地喃喃自语,不由得抬起眼求助般地望向春树的脸庞,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想寻求肯定还是支持。
『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好好去说吧,晴己。』
春树也没有自己的建议被质疑的不快,他眼神不闪不避地直直回望着晴己的双眸,乾脆俐落到让人难以怀疑真实性的语气如此说道,伸出手轻轻拂开影子遮盖住晴己双眼的浏海发丝。
而明明是头发被春树的手指所拨动,但晴己也像是眼皮被谁给轻轻阖上一样,不自觉闭上双眼,意识也逐渐随之模糊。
「──德幸先生!请稍等一下!」
隔天晴己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看就时间不早的明亮阳光照射到了床铺之上,想起今天宇津木还须要出门上学的他也不去思索昨晚和春树的对话内容,他匆忙下床并小跑到客厅,看见宇津木才刚打开了大门、还没离开后,松了口气的他怕来不及也没有犹豫或迟疑的时间,连忙呼喊道,并且快步跑到那个人身边。
「晴己君,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吗?」
宇津木动作停顿了一瞬,但可能是经过一晚的冷静,他的神态恢复了这段时间以来对待他时常保持的柔和,对于晴己突兀地呼喊也没有半点不耐烦,只是略带诧异的回过头望向晴己,耐心地询问道。
「我昨天说您很厉害这点,并不是开玩笑的。我还不太懂太复杂的事情,也不清楚您在医学方面的才能和其他人相比如何──但就算如您所说的,您没有继承您祖父的才能的话,在我看来,您也依旧是十分出色的人。虽然您吩咐过我说不要太早透露,但在未来,您是不算小的一个组织中作为核心支柱的重要人物,没有您付出的努力与心血,我想其他人绝不可能那么轻松地在您的庇护下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而您就算如此辛苦了,也不曾忽略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孩童,为了关怀我而努力拨出时间来陪伴并教导我,在我看来,换成其他人也没有谁能做的比您更好的了,所以我才认为您是了不起、让人尊敬的大人,也因此才将未来的您视为父亲榜样一样的存在。」
晴己也没想到自己就像是把这些话语忍耐已久、也像是早在脑中排练思索过无数遍般,他几乎没经过太多思索就说出了这一大段话语──虽然或许并不是那么巧妙动听,但晴己却已经尽可能将他的感受以言语的方式表达出来。
说着的同时,他脑中也掠过许许多多至高天研究所里见过的人们,晴己一直在观察,一直试图去了解,所以他知道的──诺亚之所以可以轻松地抛下不耐烦处理的大部份文件,在生闷气时可以任性地关上门来什么事都不管,母亲可以把他一个做为半个外部人员的孩子放在研究所专门的房间中生活,也可以不时因为挂念丽慈那边的家里的事情而半天留在研究所、半天赶回那边的家中对弟弟丽慈也尽了她身为母亲的那份职责,初鸟大人可以静静地度过不被太多人打扰的平静生活,不需处理在此之外琐事,研究所里的其他人可以其余的事情都不管,专心在研究或是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烦恼其他问题,这些全都多亏宇津木在背后拼命地努力处理各种事情。
在晴己的记忆里,未来的这个人总是忙碌而疲惫的,晴己没有看过宇津木放松或是偷懒的时候,他不是默默的在处理文件、就是在为了完成组织相关的各种事情而脚不沾地的到处行动,而就算是这样子,他也没有扔下其实不去理会也没人会指责的晴己不管──也因此,晴己也才真心敬佩宇津木、觉得他是很厉害的一个人,也曾因为自己在母亲以及初鸟大人的吩咐下要向被支开的宇津木隐瞒他们似乎计画做什么事情的事情感到了罪恶感,来到这个时代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容颜,才因为怕看到知道一切后的宇津木对他流露失望的神情、也决定放弃他而感到害怕与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