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失血过多所造成的,体温的流逝。
“莫德雷德呢?”魔物紧闭双眼,划破的眼皮吧嗒吧嗒留着血,盖在他金色的睫毛上。
那粘腻着鲜血的睫羽在颤抖,滚下的血珠像泪。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少年说着话。
“莫德雷德走啦。”立夏说。
“摩根呢?”他问。
“摩根留在王城啦。”立夏回答。
“梅林呢?”他声音变得很轻。
轻轻的,轻轻的。
像一场飞往彼方的梦。
“梅林为什么喜欢花?她是人类?”
“……梅林是梦魇和人类的混血,喜欢花是她的爱好。”立夏回答者他,温和耐心,语气带笑。
但是――
“你哭了……?”那么敏锐,敏锐到不像是他,“为什么,要哭呢?”
“没有哦。”少年第一次欺骗了贝尔芬格,“我没有在哭。”
浅浅的,濡湿的痕迹,顺着他的脸颊向下。
[你走神啦,人类的小孩子。]
“您做梦了,我的永恒之王。”
其实,并不是这样。
立夏在哭,贝尔芬格也没有做梦。
他只不过是稍微有些混淆了梦和现实,毕竟那些绮丽的梦,重复了太多次。
所以才会说出……那些发生过的,并一次次重复过的话。
是的,就像现在,立夏听他说――
“明明之前也吃不饱,现在也吃不饱……”
紧接着,贝尔芬格微弱的声音,被卡姆兰之丘下的嘶吼压过。
声嘶力竭里,绝望的哭泣着。
“――亚瑟。”
“不朽的理想。”
“不列颠的永恒之王。”
我们,阳光容颜的王。
他有一头太阳般耀眼的金发,拥有比游吟诗人更加清脆悦耳的声音,和绿宝石一般的碧眼。
清澈如湖,正直高洁的王。
“是……谁在说话?”气若游丝般虚弱且困倦的,贝尔芬格微微张开眼眸。
赤色的垂泪落入他的眼底,漾开出的湖色无比澄明。
“是您不列颠的子民。”
少年抬手,为他擦拭去滑过脸颊的血迹。
最后,用衣袖裹上掌心,轻轻盖在贝尔芬格不断流血的眼睑上。
“……”
魔物沉默了很久,久到立夏以为他就要这样沉睡。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对方鼻腔里呼出的一节气音。
然后,他在说话――
“明明之前也吃不饱,现在也吃不饱,为什么卡美洛的人还能露出微笑?”
虽然重复了一样的话,但很显然,贝尔芬格与之前的状态是不同的。
现在的他,已然清醒。
人类少年垂着头,很安静的聆听。
“……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多么纯挚的目光啊。
纯挚得,就像是曾经向少年询问那些奇奇怪怪的,关于身为魔物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人类的一切。
是的。
就像问出‘没法吃饱’这个问题时一样。
魔物在问人类,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如果说过去的他坐在人王的王位上,享有荣耀、王权,及整个不列颠。
那么现在的他则完全相反……一无所有。
那么立夏呢?
贝尔芬格的少年骑士啊,用没有沾染血污的,非常干净的手,抚摸上他粘着血和泥土碎屑的头发。
人类少年的回答,也和那个时候一样,没有改变。
“――因为,有你在。”
第102章 无垢之人
A.D.500
永恒之王亚瑟,长眠于此。
―
[因为,有你在。]
“因为……我?”魔物声音里带着诧异。
贝尔芬格甚至条件反射的,想要睁大双眼。
却只是在人类少年的衣袖笼盖下,眼睫微动。
立夏感受到收心下细微的滚动感,眼含笑意。
是的,他知道对方此时所想。
也知道贝尔芬格一时间没有办法去相信,只是这样一个理由。
事实也正是如此。
贝尔芬格在惊讶,也在怀疑。
藤丸立夏对贝尔芬格说‘因为有你在’,但是……真的是是因为他吗?
毕竟,他并不是那位留下辉煌传说的永恒之王。
贝尔芬格,冠以‘怠惰’之罪的魔物。
人王王座上,披着‘亚瑟’外衣的伪物。
但是――
“是哦。”有一位人类的少年,如此坚定的回应着。
立夏为他理顺头发,捡走落入发间的碎土,语气温和,非常耐心。
“因为有你在。”
面对这样的坚信,魔物显得愈发迷茫畏缩。
“可我,并不是他。”贝尔芬格的声音很低。
在这个时候反而更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说出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来得艰难。
“唔姆。”少年并没有急于为贝尔芬格的困惑做出解答,他话锋一转,向魔物问道:“说起来,在贝尔芬格眼里……人类是不是很麻烦的存在?”
立夏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向他寻求着答案:“你,讨厌人类吗?”
“大概,是这样的。”贝尔芬格仔细想了想后告诉他:“人类很麻烦。”
“很弱,怕冷,会热,必须要吃东西才能够活下去。”他顿了顿,继续道:“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就哭了,或者笑起来。”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能够轻易产生情绪起伏。”
风在很安静的吹,而遥远之处却传来大地崩裂的声音。
夕阳与鸣雷同在。
远超现实的荒谬感在漫延。
明明还能感受到眼睛上盖着的温暖重量,魔物却非常不确定的开口问:“你……还在吗?”
“嗯,我还在这里。”立夏揉了揉魔物金色的头毛,这次,他没有很短的就将手掌抽离,“我在听。”
“……又柔软,又没用,弱小又麻烦的人类。”魔物呆呆的,完全不感觉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而接下来,他又说道:“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们。”
“是这样啊。”魔物听见人类少年的笑声。
非常浅的,像风在呼吸一样的轻笑。
虽然暂时无法看到,但是贝尔芬格想,他眼底的蓝一定非常净粹。
“……嗯。”
很久之后,立夏听到贝尔芬格轻轻的应声。
“虽然我是‘怠惰’的原罪,但是我并不讨厌‘勤劳’。”魔物很浅的笑了笑,勾起的嘴角牵扯起脸颊的微动,“所以,也不会讨厌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的你们。”
“我不讨厌人类。”他这么说着,举起手臂,将掌心搁在少年的脸侧,“当然,也不会讨厌你。”
发梢敲在手背上,非常温缓的风。
魔物捉住人类少年的那一缕头发,并轻轻的,用细小的力度扯了扯。
非常亲昵,像紧握住某种易逝的存在,譬如一朵花,或者吹过的月光。
“我想,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他的呼吸越来越长,话语间的停顿也变多了。
立夏只能很安静的听,什么也无法改变。
这里,是神代最后的碎片。
余光远眺里,西河的水流尽了,卡美洛老了,白垩之壁坍塌了。
唯有卡姆兰,只剩卡姆兰。
最后的碎片,也终将成为尘埃。
只有亚瑟王……是的,只有他,仍然还是少年模样的王。
他的王呀,躺在夕光长河的流淌里半阖着眼眸。
披着人类外衣的伪物,掌心还残留有人类体温的温热。
“我想,我可以让你轻松的多。”他像是在讲关于自己的事,却又在影射着过去,“可以给你荣耀和王权,可以让你不用去战斗,可以让你不必去代替某个人,走完不属于你的悲伤又哀宏的传说。”
魔物抓上少年的手腕,拉着他,一直一直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
在这即将流逝的最后里,维持着仅剩一点的可怜的固执。
“我不想,就这么快速的结束这一切。”
魔物诉说着,在这个沉睡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为数不多的‘记住’和‘喜欢’――
“我真的,非常喜欢夏天。”
少年立刻想到,在最后一次的梦的终焉,不断下坠时,贝尔芬格的目光清冽如月。
他说,‘夏天非常美丽。’
那么,原因呢?
因为啊――
“你在夏天来到不列颠,拔出选王之剑,对我说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