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总是冷肃着一张脸,却日复一日的为他带来一朵鸢尾。
‘他在装睡。’
伯爵非常直白,没留任何余地说出了这件事。
看守牢狱的先生,肩膀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当然不是。
这个人,只是在装睡而已。
‘知道其中原因吗?’伯爵向他的共犯者询问。
“……我不知道。”少年垂下眼睑,半敛着眼底瑰丽的蓝。
用最净粹的目光,说着最违心的话。
随着这句声音浅到近乎叹息的否定,装睡的人依靠在牢门上的身体,随着少年的呼吸又是一顿。
似乎有隐隐晦晦的注视,从某处的暗影内投来。
‘是吗?’伯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真的不知道吗?
不,怎么可能。
立夏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明白伯爵对此进行发问的深意,却唯独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倒也不是什么很帅很酷的坚持啦……只不过,如果肯定了装睡的看守所默认的事,那不就等于是否定了一直以来的自己么?
因为战斗而受伤流血当然痛苦,接下来心理上需要承担的压力也并不轻松。
但是――
如果连他自己都否定了一直以来的言行与坚持,还有什么会比这更可悲呢?
不可以逃走,不可以躲避。
既然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这条路,那就不要后悔,一直这么走下去。
少年紧握双手,攥起成拳。
“不可以哦,爱德蒙。”他笑着劝慰,眼中只剩认真。
逃走。
获得一时的心里放松,结果是特异点无法彻底补正。
这样的后果要换谁去面对呢?会是立花,藤丸立花。
留下来。
做好准备,承担结局。
“你看。”少年即将微笑着,迎接属于‘贞德’的命运,“无论哪一边,都不轻松。”
英灵没有再说话。
这种事,他也早就知道了啊。
牢狱内变得非常非常安静,也非常……非常寂寞。
由于明天就要行刑,英格兰人及其作为支持者的审判主教,特意吩咐将‘贞德’送入一个单独的牢房。
立夏知道……或者说认识那位自这漫长的审判以来,一直稳坐高台正中的主教,他是皮埃尔·科雄。
这位主教在关于‘贞德’与查理七世的谈判方面,及审判中担任着关键角色。
顺带一提,在政治的立场上,他是英格兰的强硬支持者,并认为自己有责任确保贞德会遭受惩罚。
这是失格。
选择了政权倾向的主教,背弃了虔诚与公允,与教义正法背道而驰。
皮埃尔·科雄。
caster阶职的吉尔·德·雷,最为憎恨的人之一。
想当初,在被命名为‘邪龙百年战争’的特异点时,这位不公的主教,就是位列前沿的死者。
今日晌午时,也是他将羊皮卷铺展在立夏眼前。
虽然是注定的命运,也请务必沿着这条早已明晰的道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似乎有人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少年沉默着,接过那页羊皮卷。
羔羊背部的皮所制的‘声明书’细腻又柔软。
入手触感似乎还残余着羔羊的体温,在那些声嘶力竭的绝望里,渐渐滚烫。
主教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那少年,高高在上的怜悯着,露出慈悲的微笑。
他告诉这位来自乡下的法兰西救国圣人,这是一份自证清白的声明书,只要签下它,就会在明天的公开审判里被无罪释放。
然而――羔羊的皮卷,罗列着条条罪名。
“是这样吗?”少年叹息了。
他手中的羊皮纸,随着轻飘飘的质问一同落在桌面上,却有着比山更沉重的重量。
‘贞德’是不识字的。
但是。
坐在这里的,不是贞德,而是扮演了‘贞德’的藤丸立夏。
是早已知道未来一切的藤丸立夏。
然而,就算如此。
少年依旧想要从那高高在上的主教眼中,看到哪怕只有那么一个瞬间的,真心实意的情感。
就算只是面对阶下囚的洋洋得意与幸灾乐祸……这都没有关系。
“这是,真的吗?”他又一次向神职者确认着,这由对方的唇舌所道出的‘真实’。
目光清明,似乎因一字不识而略显懵懂。
少年抬起头,那双眼眸竟如此通透。
看向皮埃尔主教的那一瞬,似乎映射出了漆黑燃烧的罪恶。
一身主教衣袍的裁决者,迎着那被折射出的罪恶,始终虚伪微笑。
“是的,我可怜的孩子,世间不公都会平息,我们的神将永远与你同在。”不公的审判者,紧握胸前的白银十字,进行被玷污的礼节,“阿门。”
“我知道了。”立夏以信任的目光,看向那笑容悲悯的神职人员,眼里漾起的波光,似乎是深深的感恩。
是的。
正如预料中的一样。
这个伪装圣人的乡下人,会怀着这份感激,死在他应有的罪名里。
――哈。
主教在心中暗自嗤笑,面容却愈发和蔼可亲。
“等回去后,就学着写字读书吧。”皮埃尔主教看着这个在他眼中时日无多的少年人,语气轻缓,稍作闲谈。
“战争要结束了。”立夏听着这位神官对他的劝告,“总得有些别的什么营生维持生活,学习写字不是坏事。”
“……”少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驳些什么。
但是直到最后,他也只是摇了摇头,眼底的笑意,似隔水般雾霭朦胧。
“我知道。”
他笑,他说。
“好孩子。”主教嘴角处,随笑意加深愈显下垂松弛的皮肉,说着岁月苍老。
“愿吾神护佑与你。”
多么友好亲和,多么讥讽恶劣。
他脸上的笑容,温暖到虚伪。
这位主导了审判的主教,以温和的假面掩盖着言词中的恶意。
他要不识字的‘贞德’,看不能够看懂的文书。
面对羊皮卷上,自己亲手写下的条条罪名与诬告,然后告诉这眸光清湛的孩子,这是一份自证无罪的声明书。
以恶意与政治立场,将其置于死地,并要少年对这份杀死自己的恶意心怀感激。
并在最后告诉这尚且年少的奇迹之子――
‘你要学着去读书写字。’
三位一体的神。
圣父,圣子,圣灵。
神的石塑,头颅微垂,实质一般的注视着。
旁侧的圣母像,怀中抱着她的孩子,面部线条温柔,似在微笑里垂泪着。
悲悯,圣洁。
在黯淡的光里惋惜,注视着大门重重落下。
少年被带回牢狱。
这一次,被关押的‘罪人’,仅仅只有他自己。
看管着他的守门人没有改变,一如地面上那朵斜躺着的鸢尾般固执。
今天的看门人在‘沉睡’。
正因如此,格外安静。
回忆告一段落。
少年发出一声叹息,而叹息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他合上日记本,垂落在身体一侧。
伯爵听着少年轻轻的呼吸,以及压抑在喉咙中的低咳。
英灵从影子里伸出一只手,拿走了少年的日记本。
“唔姆?”意义不明的口癖。
‘该出发了。’纸页摩擦的声音,微弱光线下突显得影格外浓丽,几番晃动。
英灵的笑声。
紧随其后的,是‘咯吱咯吱’令人头皮发麻的轴板活动的声音。
门开了。
是的,该出发了。
立夏拍去膝盖上的灰尘,配合着来人的呼喊站了起来。
在金属的磕碰声里,少年与他的看守人擦肩。
高高架离地面的火把,炎光晃动。
错身之时,他听到了近乎泣涕的喑哑发音,颤抖着沉沦。
“――为什么?”
装睡的人,在开口说话。
这个声音,是否似曾相识?
因为意识到了些什么,少年的背影顿了一下,随后在粗鲁的呵斥催促里,不得不继续向前。
他没有给予回应。
很多事情,其实是不需要为什么的。
而去做一件事,往往最开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但是更多的情况下,实际上……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立夏只能听到,他的身后,似乎已经是极为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