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杀手这一行，自古是拿钱办事、各不相干，更不会听命于谁。可是这些人的行动，却出奇的协调一致，十分蹊跷。
花城拉着王忆白仔细观察四周，确定无事才敢放松下来。心下断定，这竹林小舍也不能再住了。
☆、第 28 章
金兽香炉袅袅生烟，燃的是上等苏合香。地上铺着西域传进的二百六十道绛色织锦地衣，华贵而气派。一旁雕花小窗吹进微风，惹起屋内层层隔纱飞舞，朦胧间一个绯色身影懒懒斜卧榻上，极尽妍态。
探月楼乔莞，无论在哪里，做什么，总是如此浓墨重彩。
“半月之期将至，你打算何时动手？”一手支颔一手扶着纤细的黑玉烟管，眼神迷离，声音妖娆而腐靡。
北堂光正襟危坐在外间，隔着轻纱律动，或明或灭，眼前女子有些看不真切。这个乔莞，已经完全不是自己当初从乌河村那些恶徒手中救出的那个孤女了。
那时的她纤瘦而羸弱，矮矮的还没长开的身体上挂着褴褛的衣衫，脏兮兮的脸上被泪痕划出几道泾渭分明的沟壑，时不时吸吸鼻子，拽着他的衣角可怜地央求道：“求求你，你带我走吧。我很能干的，洗衣做饭什么都能做……你就带上我吧！”
片刻前他的多管闲事，惹来了这个麻烦，让他很后悔。
那天是极普通的一天，他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做了一件于自己是极不普通的事：救人。
路边几个涎皮□□的无赖正围着她，衣襟已被扯散，露出嶙峋的肩。那一片肌肤干涸促狭，其实惹不起男人的半点遐想。他像往常一样，打算平静走过。然后，无意间瞥见了她的眼神：那是害怕的眼神，可那惊惧之后却分明藏着隐隐的光火。她在愤怒，小拳在背后捏起，打算做最后的、徒劳的困兽之击。
几乎是没有思考的一念之间，他用举手之劳，救下了她一条小命。之后，他的身后，就多了一条走到哪就跟到哪的尾巴。
央求多时，他还是不言语，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救人，就是麻烦。他想。
她静了下来，低头思量，似是在下很大的决心。而后，她把自己的衣襟往外一扯，露出那片刻前就已见过光的，捉襟见肘的肌肤。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她瞪着杏眼看他，一脸希冀。
他好像终于听到了，抬眼，觉得眼前这丑八怪真是不可理喻。片刻前誓死守卫的那一点可怜的贞操，这会儿又能如此轻易地托付出来。
他看着她，冷冷说了三个字：“不需要。”
她失望之余，又有些高兴。起码这个冷冰冰的人，终于给了点反应。
“为什么？”她拽着他的手，几乎扑到他身上。
他僵硬地把手抽开，从腰间小囊取出一支箭，没有表情地说：“因为我是杀手。有钱拿时我杀人，没钱拿时我练习杀人。其余的一概不顾，更别说救人。”
她愤愤看他。“那你刚才为何救我？你救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目光阴冷。“现在，我已经后悔了。我可以救你，当然也可以再杀了你。”
她露出恐惧的神色，垂下手，终于不再说话。
他停顿片刻，将小箭放进她手中。转身，缓缓离开。
走出很远，她突然在他背后喊道：
“我可以给你收尸……”
趁他身形一定，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后。
弯腰扶着腿，吃力地喘了两口气，断断续续道：“你、可以、杀人，练习、杀人，我、不会妨碍你。可是，你怎么知道，你不会被人杀？”
知道他在听，她继续说：“我跟着你，绝不打扰你。你就当没我这个人，若是哪天你被杀了，我帮你收尸。”
然后似乎是想显得更有说服力，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箭道：“你送我箭防身，可见你是个好人。好人死后可不该曝尸荒野啊……”
他没有回应，举步继续往前走去。
她瘪了瘪嘴，有些丧气。正要回身的时候，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说：“我怕吵。你以后最好少说话。”
沮丧的脸绽开灿烂一笑，“嗯！”重重的点头后，快活地跟上他的步伐。
“你最近经常出神啊。一个杀手，这样也不要紧么？”不觉间乔莞已在近前，袅袅婷婷而立。
北堂光一把将她扯入怀中，凑近，闻见一阵摄人的幽香。
“我只为你出神。”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他感受着她无边的香艳。
她咯咯发笑，边喊着痒边推开他的脸，二人之间顿时掀起春意荡漾。
目光相对，乔莞静静抚上他深邃的眉眼。其实北堂，也早已不是那个专注一心，只晓得练箭杀人的北堂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情人、亲人、陌生人……表达世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这些名词里，都找不到准确的形容。
她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有吃的他会给她一点，有地方睡她能蹭上一个角落。只是这样而已，没有任何言语和行动的交集。可敏感的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现在跟着他，是安全的。
孤女乔莞，一直很懂得趋利避害。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对自己最好的决定，然后不顾一切去达成，这几乎已经成为她的本能。这一点，让她在今后的营生中所向披靡；也是这一点，让一生趋利得利的她在垂垂老矣时暗生疑惑：这一生，是否也曾经输掉过什么？
杀手北堂光和孤女乔莞的关系，在二人相遇两年后发生了改变。
那时的她，逐渐有出落成尤物之势。粗糙肥大的布裙遮不住玲珑有致的身形，不施粉黛的素颜掩不了眉间浑然的媚意。不管是谁，经过时总忍不住多看她两眼，然后因为忌惮她身边那男人的凛冽杀气而快步走开。每到这时，她总是一脸狡黠，得意地看看面无表情的北堂光。
他们住在城西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虽然还是不怎么交流，却有了十分的默契，乔莞深谙他一举一动，完全不给他添麻烦。每日打扫做饭，做着普通主妇们会做的事，等着他归来。在外人看来，除了丈夫有些寡言之外，他们和普通夫妻并没什么两样。
那天傍晚，她提着菜篮子兴冲冲地往家中走去，想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她想，也许她终于可以不用麻烦着他而有自己的谋生了。他一向讨厌她这么无赖地跟着，想必也一定会高兴。此时的乔莞太轻视时间的力量，她并不清楚，两年时间改变一个人的心意，绰绰有余。
仅仅是一间简陋的草屋，灶台离床榻不远，而乔莞平时就睡在灶台后面铺的简陋被褥上。屋里很暗，她进门看见北堂静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也许是心情太好，她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一边张罗着做饭，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起白天碰见的奇事。
“今天我在大街上遇见了一位好心的白衣公子。那会儿我路过布庄，多看了几眼那些漂亮的布匹，掌柜的欺人，眼看就要把我赶出来，却被他拦住了。说什么进门是客，不可区别对待。后来我与他攀谈起来，才知道他正跟着他父亲来恭城府打点他家的生意。你知道吗，他们家生意做得可大啦，几乎整条玄武街都是他们家的。”
北堂光仍是闭眼不语，乔莞大概已经习惯他的反应，不上心地继续说：“他见我谈吐伶俐，就问我可有意学做生意。他们正筹着一家新铺，需要些学徒。”
说到这，她略有些心虚地顿了顿，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道：“就是……那是家青楼，名声上大概有些不好听。不过公子说了，我只需跟着嬷嬷打点一下而已，不需要做旁的那些。”
这时她终于有些关切起北堂光的反应，慢慢走到他跟前，声音比原先弱了几分。“这两年，多亏有你，我才能平安无事。真是麻烦你了。如今，我终于能自己去谋个营生，你……不必总被我拖累着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心虚。
北堂光蓦地睁开眼，目光凌厉，乔莞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然后注意到，床上有血迹。
“你受伤了？”她顾不上恐惧，跑到床边想查看他哪里受了伤。
方才屋里太暗，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的左手臂上分明有一道血口子，还在汨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