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花屁股马上,脸皮紧绷的黑发女人叫摩根。她有个绰号,“木盾”。要论铁面无私,克莉斯自认不如她。她是金狮卫,虽然克莉斯只认得她一个,但她不会天真到认为她后面背着重弩,黑皮带上挂着手半剑的卫兵都是杂牌警卫。跨坐在马上的警卫一般高矮,身着统一的褐色硬皮甲,链甲从他们的肩甲底下露出来,滴着水。这些警卫对雨势毫无知觉,脸庞与身形都仿佛熟铁浇成的,一动不动。全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南港混进刺客,为何都城警备队频繁调动。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金狮们跑到荒芜的死谷,乔装改扮守在这里。
“我再说一次,这次我说慢点儿,希望你们能跟上我。我对这条破土沟一点兴趣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诺拉掐住右手小指比划,“我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石板的拓片而已。我可以不亲眼看到它们,我甚至可以把最先进的拓印技术手把手教给你们,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们,把我宝贵的时间交给你们。我只想要看看碑文,你们知道扼杀一位学士,一位秘法师的好奇心等于什么吗?你们在扼杀秘法的未来!秘法的未来就是帝国的未来,明白吗?”
摩根转回身,咧开嘴无声地笑,她的同袍耸耸肩。摩根撇下帝国的未来,将目光投向克莉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克莉斯低头看了眼胸前的银梧桐,确认自己并非平民,也不是闲人。她轻踢马刺,战马往前走出两步,摩根指着她的鼻子,说话的口气让她误以为花屁股马上的,是乔装改扮的卡里乌斯将军。
“我不想知道你们发了什么疯,也没兴趣知道。与我的职责相比,你们的这点狗屁身份什么都不是。识相的赶紧给我滚,别逼我动粗。”摩根是个强壮的女人,骨骼粗壮,跟男狮卫们一样高。她发起狠来也像头母狮子,浅褐的眼睛里泛着凶狠的光。克莉斯忽然很想领教她的剑术,听说老虎也怕山雀,不知乌鸦能不能啄伤狮子的眼睛。
不,你不是来惹麻烦的。克莉斯缓缓深吸一口气,将拔剑的冲动压住。诺拉则选择为自己辩护,语气夸张,一听便知有罪。
“你不能以虚构的罪名指控一名学士和尉长!”
“这里是禁区,禁区!听不懂吗?大脑门儿!昨晚偷偷爬下来的,不是你,还能有谁!?”
“你喝多了。没有证据,空口无凭!”
“胡说!我们从不在值夜时喝酒!”摩根更生气了,她抓紧缰绳,脸皮绷得像面铜鼓。花屁股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怒意,刨起前蹄,点着脑袋,蓄势待发。“你那个绳子的光,几里外都能看见!”
“哈,还以为你能扯出什么像样的理由,看来还是高估你们这群武夫的智能了。是我错。”诺拉欠身致歉,“这里头,你们这禁区里头,满地都是学士。就我一个用秘法绳索?别逗我笑了。”
“跟她废话!”摩根身后,一个背着重弩的白脸男人先不耐烦了。他第一个拔出了剑,很快剑刃摩擦皮革的声音接连响起,摩根身后竖起一排剑树。克莉斯的坐骑不安踱步,摩根扬起下巴,指向赤红的山崖。“快滚,再叫我看到你俩,就把你们的脑袋削下来插在木桩子上,搁在栈道入口,以儆效尤!”
“真吓人,信口雌黄,滥用私刑,这国家是完蛋了。”诺拉转过脸,冲克莉斯直使眼色,若非相识十数年,还真没法看懂。
第73章 夜探神庙
“他们有所隐瞒。”崖顶上, 诺拉把背包从驴背上拖下来,砸倒一片长草。她把包裹拉开, 捞出一个羊皮卷筒,打开看看,又塞了回去。克莉斯骑在马上冷眼看她,双手扶着马鞍,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你真聪明,竟然看出他们藏着东西。”
“不不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诺拉还在翻找,蓝眼盯着灰口袋。袋口缝了牛皮绳,并未完全敞开, 但还是很大, 足够把诺拉塞进去。“三天前我刚到的时候,守卫还没这么严, 更别说彻夜巡视了。当然了, 无论他们在藏什么,我都不可能感兴趣, 我只要我的拓片。明天拉里萨就要来了,我们得赶在她之前找到石板。否则的话, 谁知道她会私藏多久。知道吗, 她把这地方当做她的私产,个人财产, 刨出来的每块石头都要刻上她的名字。”
“我们?我不是来帮你偷东西的,诺拉学士。”
“不是偷——古代的遗物,掩埋的真相,怎么能叫做偷呢?退一万步说,世界的真相是所有大陆人的共同财产, 支配自己的财物怎能算是偷……你回来!没有我,你是进不去的,犯什么蠢,鸟窝里呆太久,也变成笨鸟了吗!”
克莉斯拉住马,拂去垂落到眉毛上的雨水,无可奈何调转马头。尽管不愿意承认,诺拉说的的确没错。当然她也存了点贪图便利的小心思。出众的聪明的确凿意思是,收集和处理情报的能力远超常人,诺拉的三天或许能抵得上旁人的半个月。这可不能说给她听,克莉斯抿紧唇。这家伙本就浮在云端,稍加吹捧,还不飞到天外去?
转回头,诺拉又从大包裹里抽出一支浅黄的羊皮卷筒。她旋开桶盖,抽出里面裹着的白绢,在驴背上展开。克莉斯下马去看,绢布上有不少水迹,墨迹很新,有的晕开一团,看样子是落笔时就弄湿了。驴背上的是一幅红死谷地图,山谷轮廓和赤水河的模样与记忆的中一样,河谷旁的黑叉代表劳工村落。“这是什么?”克莉斯指着赤水河上游两处画了红圈的岩壁。死谷太深,在栈道上看不了那么远。
“今晚要去的地方。”诺拉点点靠南的那一处,“先去这里。以守卫的数量判断,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金狮卫不是你,不会觉得最要紧的是几块古柏莱石板。”
“石板?”诺拉笑了,“真正重要的东西还在地下。昨天守卫驱赶柏莱人下去挖,他们的大胡子族长抗命了一天,僵持到傍晚,终于动了家伙。我看是有人死了,大胡子用柏莱语诅咒他们下地狱。还说什么,要请鲁鲁尔净化——翻译成大陆语,是请鲁鲁尔放火才对。采声虫还得改良,一遇到下雨天就不好使。”诺拉不知想起了什么,掏出随身的石墨笔,在绢布的空白处写下一长串文字,字迹潦草,只有本人看得懂。
错怪了马可,他还算说了几句实话——确切地说是说漏嘴。他的副官是死于塌方,但事发地是诺拉圈出的地下深处。红砂岩结构疏松,连日大雨,不出事才真稀奇。诺拉所说的森严守卫也能解释得通了。守卫压根没变多,只是原先与警卫队交错布置的金狮卫岗哨全都调到了这里。以军官们的办事原则,能在自己手里捂住的,绝不移交上级,在这点上,克莉斯有绝对的发言权。逻辑通顺,但总觉得遗漏了某处关键,克莉斯盯着朋友泛着水光的大脑门儿,皱眉思索。
“怎么去?”按照地图估算,等她们走到事发地,天都快亮了。潜入不能骑马,还要躲避交叉巡逻的金狮卫。“你那对翅膀可以飞了?”
“你可以现在躺下,即刻做梦,这样会快一点儿。大陆上第一个脱离陆地束缚的,必须是飞行器的创意人,研发人,以及测试人,也就是我本人,我一个人。”诺拉指向自己,一本正经,不容质疑。她的目光停留在克莉斯脸上,手伸到大口袋里,摸出一件黑斗篷,刷地抖开。“今晚乔装潜入,我都设计好了,保管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克莉斯见识过诺拉不少的“万无一失”,烧了西蒙大学士风筝收藏的那一次,她也说万无一失。不过这次她没的选,她庆幸自己没有选。死谷的巡逻队,比她料想的尽责得多。他们投入了工地上所有的狮卫,马灯与火把连缀成串,山谷中不时传出铁蹄践踏泥水的声音。金狮卫跟谷底的石头一样沉默,只有赤水河还在轰隆作响。柏莱营地里燃起夺目的火光,却像一出鲜艳的默剧,没有半点人声。克莉斯跟在诺拉后面,远远绕开柏莱人的村子,摸到帝国工人的营地附近。根据诺拉的说法,狮卫们失去了耐性,地下的东西让他们无法再等。珍贵的帝国工人被派遣下去,连夜抢救遗址。她们只要躲进运送工具的马车,便可以顺利潜入地下。
躲进马车之前,克莉斯还是支持诺拉的。比起到哪里都带着獒犬的柏莱人,帝国工人几如瞎子。他们拿着十倍于柏莱人的工钱,晚餐的葡萄酒虽然兑了水,却不限量。马车的黑麻布一遮,只要保持安静,醉眼迷蒙的工头就什么也看不出来。藏身的过程很顺利,躲在马车里的克莉斯却高兴不起来。诺拉没说实话,隐瞒部分实情等同于说谎。天杀的,明知道她看不到,克莉斯还是朝她躺的地方瞪了好几眼。现在反悔显然来不及了,她缩在货车里,极力调动感官。她想听到更多,她想闻到更多,她想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