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从不流泪,他总是这样说。哼,蠢材,以为眼泪一无是处。泪水自有其好处,如果他懂得退让,懂得软弱,就不会躺在桑夏的废墟里,被乌鸦啄食,只剩骸骨。事实上,他少了某些骨头,缺损的部位写在拾骨的神官所写的奏报上,泽娅匆匆看过,如今已经不记得。我才不要记得一副白骨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泽娅倔强地别过脸。銮驾由十二匹浑身雪白的北岭神骏拉拽,六只车轮在一片隆隆声中缓慢滚动,行道树结满丝绸——事实上其中一些是纸做的——接受了月神券的人们站在自家阳台上,脸上洋溢着假笑,鼓鼓的荷包则揭露了他们饱胀的贪婪。
他们本应效忠于我!本应该全都属于我!这些欢呼,所有的旗帜,镶了金子和宝石的马车,不,我为什么要坐她坐过的马车!泽娅几乎想要站起来,厉声喝停銮驾,调转马头,返回蓝宫。我可以做得到,只要我想!她用力捏紧堆放在御座上的丝绸枕头,枕头缀有金黄的流苏,缎面是蓝宫最常见的皇室蓝。我要让他们换上我的颜色,用维瓦尔的绿代替这些刺眼的蓝色!要让他们知道当今是摄政太后主政,不是威尔普斯家的狮子!她打定了主意,结果銮驾在月丘的十二长梯前停下的时候,她却只是伸出手,搭住弟弟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金色盔甲,顺从地下了马车。
“绯娜上月丘的时候,从来不步行。”“所以苏伊斯降下了惩罚,我的皇太后姐姐。”加里奥低声回答。泽娅抿了抿嘴,没有反驳。威尔的子孙不向苏伊斯下跪,当着孟菲大神官的面,她也这么说过,我亲眼目睹。孟菲大神官只是微笑,像只没牙的老兔子。
神乐换了一首,斗志昂扬,是歌颂圣徒史蒂夫攀登天梯的曲子。骑手们翻身下马,高举旗帜,沿着石阶两端率先开始攀登,随后是手捧乐器的神殿乐团。金狮卫从中分开,为摄政皇太后和不会走路的皇帝架起盔甲的通道。没牙的老兔子站在铜镜样的胸甲走廊尽头,侧过身体,只略微颔首,便转身朝阶梯上走去。十二位侍奉他的神官们追随他的步伐,双手合十,低垂一根毛也没有的光脑袋,连缀成两串丝绸包裹的灯泡,于艳阳下闪着夺目的光芒。泽娅揉了揉眼,加里奥注意到了,关心起她来。
“你还好吧?我早就劝过你,朝会不用非要参加,交给我就行。那些个老家伙的废话,少听几句就当是诸神慈悲了。你好好休息,把小皇帝照顾好,整个帝国都会感激你。你呢,你倒好,偏要往前凑。”加里奥的佩戴钢甲的手臂夹紧泽娅的。为了与孟菲大神官主持的盈月盛典相配,泽娅穿了一袭露肩的华服,肩膀上只搭了丝质的半镂空披肩,这会儿被弟弟钢甲上的浮雕挤压,只觉疼得快要流血。她使劲想要推开他,反被搂得更紧。“打起精神来,姐姐。祭典开始之前,你得手捧月杯,为祭坛涂抹满月以来的第一杯露水呢。要是头昏脑涨出了什么差错,啧啧,被泪墙前的贱民们看了去,不知道又得背后编排什么谣言了。如今皇室名声一天不如一天,叛徒又逍遥法外,咱们可不能再承受更多损失了。”
叛徒逍遥法外,不都是因为你举荐的无能军官,光想着抢头功捞好处,没按计划行事,惊动了绯娜,才把她放跑的吗!每次提到这件事,怒火就像一条毒蛇,从心底深处的黑窟窿里钻出来,嘶嘶吐着信子,提醒泽娅它从未远去。
我本可以,本可以掌握这一切,却因为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无能的军官!泽娅愤怒地抽回手臂,披肩被加里奥臂甲伸出的尖刺勾住,她正在气头上,完全没留意到,披肩应声而破,白丝勾勒的祥云从中破开,软绵绵地垂向泽娅手臂两侧,她和加里奥都没回过神来,阵风突如其来,吹拂撕裂的披肩,让它们缠绕在一起。
第276章 黑色的风暴(六)
“我的乖乖, 月丘山前布带绕,可是个坏兆头。”“最大的坏兆头就是你的猪脑子!”泽娅抚摸手臂。加里奥的盔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粉红的痕迹, 又疼又肿。“看看你做下的好事!与其担心苏伊斯的诅咒,你更该考虑姐姐的心情才是。”尤其她还是你的皇太后。
“女人就是麻烦。”加里奥嘟哝,剃得精光的脑袋配上两道粗黑的眉毛,一下子让泽娅想起了父亲。要不是他只想培养儿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要不是他偏心夭折的兄长,不肯让女儿也旁听他与陪臣们的会议——不过我也有我的武器。泽娅垂下视线。被撕破的披肩缠绕她的手臂,它们因为柔软而温顺,紧贴在皮肤上,较之钢铁的护臂更难摆脱。
“你可别太得意了, 我的弟弟。”泽娅确信自己的威严没因压低的嗓音变得逊色。加里奥的粗眉毛挑了起来, 仿如正目睹一位病弱的骑士,骑着跛脚的老马朝自己冲锋。身边的金狮卫, 那些加里奥从西高地老家带来的家伙们, 正默默注视着姐弟俩,泽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她不在乎。今天是盈月盛典,大神官在, 朝廷上叫得出名号的头头脑脑也在。神殿花了大价钱, 安抚喋喋不休的民众,把大家聚到一起, 我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明白谁才是帝国的主人!泽娅抬高视线,与兄弟对峙,眼下的排场花了大神官兜里的金币,这可爱的事实让她挤出一个笑容, 主动揽住弟弟的胳膊。
“你该知道,如今我们家,只剩下你我二人,你是我唯一的至亲,对你来说,也一样。”加里奥闻言,紧绷的面容顿时缓和下来,仿佛望见那病弱的骑士除下面甲,朝自己温柔微笑。“不用你说,姐姐,我不是为你穿上盔甲,亲自保护你来着吗。”“当然了,我需要你的保护,比从前任何时候都需要。”泽娅连忙续道。加里奥嘿嘿笑,轻拍姐姐的手背。“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握之中。那母狮子被困在盆地里,一步也不能动弹。只要她胆敢再出现在洛德赛的城墙外面,弟弟我一定亲自上阵,砍下她的头给你做贺礼。”
这个笨蛋!躲在城墙后面怎么能
消灭敌人!要让那女人率领军队把洛德赛包围起来,那还得了!泽娅肚里暗骂,脸上还得维持笑意。“勇武方面,我当然相信你。你的武技一直是家族的骄傲——”她刚起了个头,被瑞贝卡抱在怀里的奥罗拉二世皇帝忽然间大哭起来,嘹亮的嗓门不仅盖住母亲的声音,也令昂扬的神官乐团黯然失色。有人偷笑出声,泽娅佯装不在意地扭头查看,只瞥见一排一般无二,拉起的钢铁面甲。“既然如此,尽管把舞刀弄枪的事情交给我们男人就是。母亲应该出现在孩子面前,而不是面对刀尖。”加里奥招呼瑞贝卡过来,“姐姐贵为一国主母,最好让参与盛典的百姓们都瞧见。依我看,皇帝陛下还是你亲自抱着的好。”
“哼,那样的话,孟菲大神官可会给我准备一顶软轿?威尔的子嗣不必徒步攀登月丘,也不在泪墙前下跪!”
“你说的没错,可是皇帝她既没有走路,也没人打算让她下跪呀。”加里奥促狭的样子像是抓住了泽娅的把柄。小时候,每当他俩一同闯祸,父亲以长姐应当以身作则的理由要先处罚泽娅时,他也总是做出这副笑容。但那个时候的加里奥,还懂得事后溜进姐姐的房间,为她贡献从厨房偷来的新鲜布丁,并且当场道歉。想想看,眼前满手老茧的粗糙汉子,当年还是个面皮白净的敏感男孩哩。
“加里奥,弟弟,”泽娅叹息道,“如今我既没有父亲,也没有丈夫,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一个了。我们的敌人,远不止城墙外面的那些。琼斯大人的事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吗?她让我收购小麦,用赚取的差价支付远征部队的薪水,可迭戈元帅提出的拨款申请比她当初告诉我的两倍还多!”
“困难都会过去的,我亲爱的姐姐。”加里奥从瑞贝卡手中接过皇帝,将她塞进泽娅手里。“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饥馑也一样。到时候现在那些骂你的,吐你口水的人,又会像崇拜神明一样崇拜你了。瞧瞧你,年轻,美丽,出身西高地大贵族,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帝国的权柄。我要是你呀,就安排几场像样的宴会和比武,像十三世皇帝生前做的那样。人们紧绷的神经会放松下来,新鲜的牛肉和面包能让最难缠的恶棍也了解到皇室的慷慨和仁慈。钱的问题嘛,我们不是已经在铸造更多,更新的金币了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加里奥说着,伸出粗掌,揉了揉奥罗拉二世乌黑的卷发。以威尔后嗣身份参加祭奠的她年纪虽小,却穿了一身专门订做的戎装,虽然不能佩戴武器,但皮靴,皮带,护腕,一应俱全。这会儿她刚窝进母亲怀里,就被无礼的家伙弄得不舒服,立刻便发了脾气。皇帝嚷嚷一声,踹向母亲,皮靴正踢在她的小腹上。起初,泽娅并未感觉不适,直到通往大神殿的石梯渐渐减少,苏伊斯大神殿令人难以忘怀的巨大斜顶出现在视线尽头时,下腹的坠胀感已经越来越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