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我本该过些日子正式向诸位宣布,但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希望列位臣工能够体谅。”皇帝的臣子配合他微笑,竖琴乐手垂下双手,甲板上彻底安静下来。暮风低吟,绘有披甲雄狮的蔚蓝风帆在黄昏中微颤,宁静宽广的伟河波光粼粼,靠近海平面的昏黄落日照亮狮卫们或金或银的肩甲。绯娜转向赫提斯,暮光中他修剪整齐的短须红得泛橙,精心设计过的灯光让他的金冠,狮头扣环,垂在身后的长披风全都璀璨夺目。在世神要宣布天上的消息了,绯娜盯着她俊美的哥哥心道。
“就在数日之前,我跟皇后决定了你们未来君主的名字。我们决定称呼她为——”皇帝扬起嘴角,稍作停顿,欣赏臣子脸上的希冀。 “奥罗拉。”
“不——”
怒吼无法控制,冲出绯娜的喉咙。群臣本已抬起胳膊,将要拍响的巴掌被狮子的咆哮镇住,僵持在空中忘了怎合拢。皇帝瞥向她,抿紧唇一言不发。甲板陷入死寂,帆绳绷紧的声音悠长连绵,河水缓缓舔舐舰船彩绘的外板,发出阴湿的声响。
“你们不能——”绯娜攥紧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无法带给她想要的感觉,只让她握到一把虚弱的汗水。
“绯娜,我的妹妹。”皇帝移开目光,居高临下扫视甲板,活像这样就能震慑住他的臣子,阻止他们交头接耳,把公主成年礼上的闹剧宣扬出去似的。是的,都怪他,他明知我对姐姐的感情,偏偏选择这时候,就是认定我不能在自己的成年礼上跟他闹翻。我已经成为他的臣子,我的哥哥不能将我置之不理,我的陛下却可以惩罚我的愤怒。我真是太单纯,以为他真心爱护我,起码也有她的一半!
绯娜走到皇帝面前,昂首打量他。
他的眼神真奇怪,他想说什么?为什么又舔嘴唇?父亲去世以后,很少再见他这样了。绯娜仍然紧握着拳头,她不敢松手,害怕它们一旦失去控制,就会立刻拽住皇帝的领口,逼迫他低头,让他尊贵的金冠滚下高台。
“皇帝,哥哥……”绯娜的声音灼痛了帝王,他不得已垂下目光,与她对视,碧绿的眼眸像两潭生满绿藻的死水。
“总得有人翻开那一页,让它过去。”他说。
“过去?”绯娜怒极而笑。“有些人是不死的。刀剑可以摧毁她的身体,年华可以改变她的容貌,但她的精神之火永不熄灭!她不仅仅活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她也活在我的体内。她活在那些为她披挂上阵,挥剑冲锋的战士们体内;活在因她颤抖,被她降服的敌人体内。大运河的奠基石上有她的名字,蒙塔纪念碑上有她的名字,我的心里有她的名字,这个甲板上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还念着她的名字!”
绯娜猛地挥动手臂,她沉重的宝冠因此滑向一旁,但她不在乎。诸神作证,她想念她的披风,长靴与佩剑。如此一来她便可以握紧剑柄,让她的手,她的嘴唇,她的膝盖可以不再颤抖。
皇帝胸脯起伏,深深吸气,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暴怒的妹妹。“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个时机,等待有人站起来,带领他们穿过蔓延数年的阴霾,走向辉煌的明天。”
“毫无疑问,非陛下难以当此重任。”绯娜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她甩手挥别金光灿灿的皇帝,走下红毯木梯,只恨礼服没有披风,不能让她的离去更加洒脱威风。
“都给我让开。看什么看,还有人没见过我吗?”绯娜踏上甲板,如狼入羊群。群臣被她逼退,挤在一起。伯爵的皮靴踩了夫人的露趾皮凉鞋,后者发出猪般的哼鸣;剑鞘花哨的仪式用佩剑互戳,托斯公爵镀有真金的马鹿角肩饰勾到琼斯大人的礼服肩带,刺啦一声将那翻着大波浪的白绸扯碎。琼斯大人惊呼,双手捧住胸口,礼服的肩带耷拉下来,露出她生有雀斑与细纹的肩膀。
“真是的,成何体统?这可是你的成年礼!”
“毁掉它的又不是我。”绯娜将守在主台边的凯唤过来。他穿着仪式用甲,厚重的钢板让他全身金属声不断。为了给统帅的成年礼增光,他的银甲擦得比往常更加闪亮,刺得绯娜不得不挪开视线。
“吩咐船长靠岸,我要下船。”
“可是殿下,附近并无码头,更加不会有登船梯……”
“那就用跳的!”绯娜高声打断他。凯躲在护鼻后面的脸一阵痛苦的扭曲,最后还是行了个军礼,转身执行命令。他的银披风被风推挤,紧贴住脊背,乱糟糟的毫无风度。
“我不准。”皇帝孤身立在主席台上,发号施令。绯娜以一记冷笑回敬,他绷紧了脸,抬起胳膊指向河岸。“看看岸边,全是观礼的民众,一里以内水泄不通,临岸的楼顶上都堆满了人!谁知道什么样的人混在里面?群蚁蜂拥而至之时,雄狮也要避让。”
“什么样的雄狮,连蚂蚁都害怕。”绯娜冷哼。她的目光落在凯背上,他几乎立刻感受她的视线,匆忙迈开步子,钢靴发出焦躁的声响。
“都愣着干什么,害怕了?”绯娜环顾甲板。狮卫沿船舷矗立,金银铠甲交错,拄地的长枪一般高矮,枪尖沾染暮色,肩头垂下的披风闪烁着耀眼的金银光泽。除却被河风拂动的披风,两侧船舷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原本熟铁浇铸的银甲假人被绯娜的咒语唤醒,转动脖子,面面相觑。最后站在左舷中段的狮卫率先离开岗位,移动的银甲很快汇成两股闪亮的金属水流,涌向船尾。被挡住脸的奥维利亚人也从丝绸堆里钻出来,这会儿她倒没捂胸口,老旧的吊坠让她像个偷穿主人华服的懵懂佣。
我一声令下,只有这个奥维利亚弄臣肯跟随,绯娜心中苦笑。银狮为她分开群臣,她走向侧舷,皇帝追下高台,命令金狮收缩队列。
“陛下意欲何为?”绯娜扭头望向他。皇帝铁青了脸,大步走来。
“我说过我不准!事关你的安全!” “倘若真为我的安全着想,就不该阻拦我!”
“我不——”
“靠岸!”
拥挤的甲板上,只有风鼓船帆,河水拍岸的声音回应绯娜。怒火在她胸腔内冲撞,热血滚过喉管,冲进太阳穴,狠命搏动。绯娜猛地转回头,上前两步拔出狮卫的佩剑,银狮下意识捏住剑身,回头发现是统帅,随即松手,剑锋割过他的钢指,发出尖锐的噪音。金属的声响给了绯娜些许安慰,她扬起长剑,指向排列成墙的金甲狮卫,意志越发坚定。
“滚开。”绯娜的嗓音跟她的钢剑一样冰凉。
皇帝的侍卫长,“独狼”巴隆离开他的岗位,走到绯娜对面挡住她的去路。“独狼”金色的胸甲正中,雄狮冷峻地注视着面前之敌。
“您的长剑可以穿透我们的身体,但狮子的护卫绝不退让。”
绯娜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为了攻击,她垂下胳膊。她的弄臣适时挤上前,哀求似的捉住她的手臂,掌中磨成不久的茧子心虚地贴着她的皮肤。
“巴隆大人绝非有意顶撞,他可以向您道歉。眼下是您的成年礼,我不清楚帝国的习俗,想来除了黄金群岛嗜血的图鲁人,风暴海外柏莱人的野蛮国度,没有哪个地方的人以生日见血为荣。”
连你也敢跟我作对?绯娜诧异,她望进伊莎贝拉眼里,对方居然不肯退让,与她对视。谁给你的勇气?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绯娜瞥向贵族堆,克莉斯的个子太高,跟菜饼堆里的玉米棒子一样显眼。她顶着一张死人脸,乍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绯娜转回头,对上巴隆的长脸,他剃得发青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像块劈开的大理石。
“给我听好了,奥维利亚人,我们帝国的习俗,”绯娜扬起下巴,直视巴隆,“没有比在自己的成年礼上,经历所有人的背叛,忤逆更不荣耀的了!”她用力甩开伊莎贝拉软弱的手掌,变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第157章 庆典之血
奥维利亚小姐的身板无法与狮子的一击对抗, 她失去平衡,连连后退, 最后是桅杆帮她稳住了身体。绯娜挺剑刺向巴隆,巴隆的视线却从她身上挪开。惊呼犹如巨大石块溅起的高浪,横扫甲板。猛然之间,将落的斜阳,装点华美战舰的秘法灯光,面前巴隆闪亮的金甲全都黯淡下来。绯娜回头仰望,奥特号染成靛蓝,绘有金色条纹的尾帆从上方翻折下来,呼地扫向甲板。绯娜立刻蹲下, 船帆的木质横杆贴着她的头皮扫过, 皇帝为她特制的金冠哐当落地,一同遭殃的还有皇帝的狮冠。常年习武的皇帝反应够快, 金冠虽然坠落, 好歹保住了威尔之子的颜面,甲板上挤在一起的贵族却没他好运。人群里发出惨叫, 绯娜尚且无暇分辨究竟是哪个倒霉蛋被船帆扫中,又有谁踩到谁的脚背滑倒, 闹剧牵扯到哪些权贵, 便被金银盔甲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