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80)

坐在会议席上的人们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感,但银湾塔的“权威认证”还是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早已被安逸生活驯化的心上。既是如此,日后的其他灾难怕也是无法避免。

但就在会议即将进入下一议题的时候,楚德颇具争议性的发言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各位定会嫌我唐突,但在讨论如何应对灾变之前,我们可以提前考虑‘追责’的问题。这次灾变十分特殊,它的背后……有人的影子。”

“怎、怎么可能?!”

“难道你的意思是有谁导致了这场寒潮?”

会场又是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楚德身上,而楚德本人恰恰非常享受置身于视线焦点的感觉。也不管这些视线是友好、崇拜还是仇视、鄙夷,他只是单纯沉迷于用自己的言行牵动别人的目光。

和“见不得光”的一面相比,楚德在人前的表现欲显得相当讽刺,堪称玛伦利加独有的黑色幽默。他胸有成竹,与安坐首席的莫吉斯总督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总督当然不打算作出任何不稳妥的发言,但他可以默许别人说出自己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正如此时,他只需要不动声色推动会议的进程,让这位权力欲旺盛的赏金猎人继续自己的表演——反正楚德喜欢这么做。

如二人事先约定的那样,楚德将矛头直指教团:“无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相信在座各位都曾听过圣徒罗兰德与圣器的传说。但不知各位是否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教团曾瞒着市政厅、总督府及所有玛伦利加市民,为寻找圣器派出了一支远征队。”

楚德刻意停顿了几秒,待听者将这些信息咀嚼完毕,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打算把圣器接回玛伦利加,好让神殿再度成为半岛的信仰中心,复现几个世纪前的荣光。现在,我们也见证了这些神职者擅自接触圣器导致的后果。”

这下,原本聚集在楚德身上的目光又移到了教区长的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身着教袍的老者满脸错愕,一时间竟连最简单的抗议都说不出口。他一向不擅长辩驳,也从未想过淡出城邦权力核心的教团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向来伶牙俐齿的商会主席都结巴起来:“真、真有此事?”在玛伦利加的商人中,他是少有的坚持每月到神殿祈祷的信徒。“楚德会长,你为何知道教团的机密行动?又怎能确定眼下的灾变是他们导致的?”

“如何获知这一情报不是重点。”楚德对这样的质问早有防备。“我想还是让教区长阁下自己作出解释吧,比如证明教团并未派人寻找圣器,又或者……说出索伦审判官如今身在何处?”

他掐准了教区长无话可说。若没有其他阻力,教团将被迫接受楚德的指控,为灾变负起一部分责任——以巨额赔偿或是更极端的方式。

艾德里安的脸色变了。

察觉到侄子的反应,赶在他意气行事之前,索菲娅阻止了他。

“艾德里安,要沉住气。”她按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声音轻到只能让对方听见。

——局面对己方不利,眼下必须撇清飞狮公馆与教团的关系,不能给楚德和总督留下任何把柄。

艾德里安马上领会了索菲娅的言外之意。然而目睹教区长被楚德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对艾德里安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市政厅会议从清晨开到了下午。黄昏时分,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约到了城郊。他们策马而行,在一座荒废的瞭望塔边停下。

这座瞭望塔被遗弃了近百年。曾经鲜艳的红砖早已褪成了土色,外壁扒着好几层藤蔓。最里面的“原住民”因缺少阳光和养分枯萎死去,其残骸也无法从密密麻麻的新藤中掉出,只能被夹在砖墙与爬山虎之间。

瞭望塔边的野树原本枝繁叶茂,却被寒潮冻得发蔫。二人将马系在背风处,推开塔下虚掩的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石阶登上顶楼。

路易斯说,这座废弃瞭望塔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这一天半没有再下雪,吹过瞭望塔的晚风依旧带着浓烈的寒意。透过四面墙上的方窗,他们可以领略很难在玛伦利加城中看见的景致。

东面,遥远的城墙仿佛比拴马的灌木丛还要低矮;南面,河畔的农庄上空炊烟缭绕;西面,落日正沉入黯淡的群山;北面,一望无际的阔野已被薄雪覆盖。

艾德里安站在窗前遥望那半轮落日。与半年前相比,他已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平淡的神色中仍隐藏着一丝微妙的焦虑。明明尚未从风寒中完全康复,身上披着厚重的外袍,却不顾路易斯的劝阻,坚决要应约来此。

瞭望塔上,艾德里安向路易斯说起了市政厅会议上的争端。

“他要求教团就此事对玛伦利加作出赔偿。”艾德里安轻咳两声。“教区长想将巨额赔款改为‘公开救济’,说这是神殿在瘟疫时期的惯例,但楚德坚持由总督府处置这笔资产。”

路易斯双眉紧锁,马上追问:“总督是什么反应?”

“总督什么也没说。最后还是银湾塔的老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不能把教团的远征行动与灾变挂钩——他觉得圣器纯属子虚乌有,那些传说不是真的。因为争议太大,这一指控被暂时搁置了。”艾德里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楚德和总督正意图侵吞教团资产。但原因何在,难道只是他们贪图钱财,又恰好碰上了灾变这个借口?

艾德里安转过身,走向面东的窗户。余晖正将玛伦利加的城墙照得金黄。

他凝视着那段摄人心魄的金墙,轻声说:“这里的落日就像鹤山庄园的初雪一样壮美。”

将此绝景尽收眼底之时,那些勾心斗角、唇枪舌战也短暂地远离了艾德里安的脑海。

路易斯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了艾德里安。

“每一个日落都是如此。无数个相同的黄昏映在人类眼中,就成了神圣的‘永恒’。”

赏金猎人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Horns of Hattin and the Aftermath - Andreas Waldetoft

☆、第五十三章 烈焰

“得益”于玛伦利加界限分明的城市规划,和市场、海港区等鱼龙混杂的地区相比,贵族区和中心城区的治安总归要好一些。这里是城市的“门面”,城市守卫按时巡逻,行人和居民也更注意自己的言行。

从另一角度看,平民住宅多为木石混建,有不少是纯木结构的旧房;而富人们的豪宅以及公共建筑皆用砖石建起,稳固美观。意外失火或遭人纵火时,两种房屋的安危对比显而易见。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入夜后,二人才从废弃的瞭望塔回到城中。

在路口分开时,艾德里安有些恋恋不舍,也不知迷恋的是玛伦利加城外的雪地、雪地上的夕阳、夕阳下的玛伦利加,还是和路易斯在瞭望塔里的缠绵。

艾德里安将外袍过长的下摆卷在怀中,手指攥着松软的里布,将这团衣料当作一个温度不足的手炉。他抬起头,借着稀薄的月光与周围阁楼窗口透出的灯火,一点点看清路易斯的脸:“还请您务必注意安全。”

——玛伦利加可能要变天了。

路易斯也同样注视着艾德里安的面庞。

再过一会儿,就算是比郊外温暖的城区,也该到了下霜的时候。在月光的照射下,艾德里安的黑发也像结了一层皎洁的白霜,泛着飘忽不定的柔光。

路易斯伸出手,将艾德里安外袍的衣领拢好。

“不要过多地为琐事操心。至少等病好了,再跟着我到处乱跑。”路易斯从容地笑了笑,又习惯性地用手背去试艾德里安面颊上的温度。“你看,这不还烫着吗。”

被冷风吹过后,偏高的体温带上了一丝凉意,说是“又冷又热”恐怕更合适。

路易斯将手移到艾德里安的肩上,微笑着对他说:“快回去吧。”

艾德里安这才转身离开。他走得勉强算稳,就是动作比以往慢了不少,这倒也方便了路易斯目送他消失在下一个岔路口。

但路易斯还是不放心。他远远跟在艾德里安身后,直到看着对方走进飞狮公馆的大门,才松了口气,回身走向自己那幢又空又冷的小楼。

不知何时,他也成了会对某种事物“恋恋不舍”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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